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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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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仿佛在鏡子裡重新見到我的外祖母的時刻,将她變成一個普普通通的外人,隻是一個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邊生活了若幹年,就象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邊發生一樣,但在這另外一個人看來,我過去不過是子虛,将來也隻能是烏有。

    近來我享受過的歡樂煙消雲散,此時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嘗的歡悅,似乎就是粉飾過去,減少我外祖母昔日經受的痛苦。

    然而,我回想起她,這不僅僅在于她穿着晨衣,這一特定的服裝,幾乎成了一種象征,象征着疲憊,無疑是身體不健康的疲憊,但她在我眼裡卻是和藹可親的疲憊;漸漸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機會,讓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時不惜向她誇大事實,造成她内心的難過,想象着再用我的親吻将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嬌可以帶來她的慈愛,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歡樂;比這更糟的是,我,我現在已别無幸福可言,隻能從我的回憶裡,從這張臉龐因和顔悅色*而突出、傾斜的各個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瘋狂地極力從中搜刮幸福,甚至連蛛絲馬迹的歡樂也不放過,比如在聖盧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頭戴寬沿帽,在不明不暗、強弱适中的光線中,慢悠悠地擺出賣弄風情的姿态,顯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實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這一點,失口嘀咕了幾句不耐煩且又傷人的話,從她臉上那一陣抽搐,我感覺到我說的話已經傳至她的耳朵,傷害了她的心;其實,這些話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為現在千親萬吻的撫慰是萬萬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臉上的那陣抽搐,再也無法忘卻她内心,毋甯說我内心的痛苦;因為死者隻存在于我們心中,當我們固執地一味回憶我們曾給予他們的種種打擊時,我們不停鞭撻的正是我們自己。

    這痛苦,雖然撕心裂肺,我卻緊緊抓住不放,因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對外祖母懷念的作用所緻,是這一懷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頭的具體證據。

    我感到真的隻有通過痛苦才回想起她來,我多麼希望那維系着對她懷念之情的釘子在我心間紮得更深,更牢。

    我并不試圖通過對她的照片(聖盧為她拍攝的那一張,我一直帶在身邊)低語、祈禱而減輕痛苦,美化這種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隻是出門在外,暫時不得見面而已,就象我們朝着一個遠離我們的人兒低語、祈禱,他雖然孑然一身,但卻熟悉我們,永遠永遠與我們融為一體。

    但是,我從未這樣做過,因為我所堅持的不僅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獨特面貌,尊重我無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種苦痛,每當與交織在我心頭的存在與虛無格格不入的那陣抽搐重又浮現眼前,我便心甘情願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規律,繼續經受痛苦的煎熬。

    在那當時有着切膚之痛,如今卻無法理解的感覺中,我确實并不知道日後哪一天會有可能悟出幾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從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隻能源出于那一感覺,那感覺是多麼别具一格,多麼自然而然地産生,它既沒有由我的理智劃定運行軌迹,也沒有因為我的怯懦而減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發現,猶如雷轟電擊,按照一個超自然的、非人類的符号,在我心間銘刻下的标記,仿佛留下了一條雙重神秘的印迹。

    (迄此,我一直處于對外祖母的遺忘狀态,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連想也不曾想過;殊不知遺忘本身,說到底是一種否認,是思維能力的減弱,無法再現生活中的真實時刻,不得已用風馬牛不相及的慣常形象取而代之。

    )然而,興許自我防衛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機敏才智早已在黑煙未消的廢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業的基石,我因此而過分地品嘗了回憶心愛的人作出這樣或那樣的評價時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這份甜蜜能夠帶來種種評價,仿佛它始終存在,我為了它而繼續生存。

    但是,一旦我入睡,在這一更為真實的時刻,我雙眼緊閉,外界的萬物一概不見,五髒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徹亮,在這驟然間變得半透明的有機的内心深處,殘存與虛無終于結成一體,睡眠的世界(在其門口,暫時癱瘓的智慧與意志再也不能與嚴酷的真情實感一起争奪我)便反映、折射出這一痛苦的混合體。

    在這個睡眠的世界裡,為我們身體器官的紊亂所控制駕馭的内知覺加速了心髒或呼吸的節奏,因為同一程度的恐懼、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們的血管,便會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瀾;當我們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濤,猶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①,踏遍内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張張莊嚴、偉大的臉龐便立即浮現在我們眼前,向我們靠近,繼而離我們而去,任我們淚水漣漣。

    我來到幽暗的大門下,迫不及待地尋覓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費氣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着,隻不過生命力已經衰弱,象記憶中的她一樣蒼白;黑色*愈來愈濃,風越刮越烈;父親本應把我領到她身邊去,可他卻遲遲不見。

    突然,我透不過氣來,感到心髒象凝固了一般,我這才想起已經好幾個星期忘了給外祖母寫信了。

    她該會對我怎麼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她呆在那間為她租用的小房間裡該是多麼凄慘,那房間就象以前女仆住的一樣窄小,她孤零零的,身邊隻安排了一個人照看她,在房間裡一步也不能挪動,因為她身子一直有點癱瘓,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該會以為她死後,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幹二淨;她該會感到多麼孤獨,感到被人遺棄!啊!我必須趕緊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擱一分鐘,不能等父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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