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灘上遇到了打從貢布雷來的一位太太,身後跟着她的幾個女兒。
我想她叫普桑夫人。
可我們私下總是戲稱她為”有你好瞧的”,因為她警告女兒們當心闖禍時,張口閉口總是這句話,比如她沖着一個總揉眼睛的女兒喊道:”等你得了眼炎,有你好瞧的。
”她從老遠見到我媽媽,就聲淚俱下,沒完沒了地問候起來,可看那派頭,不象是表示慰問,而是象教訓人。
她生活在貢布雷的一座深宅大院裡,幾乎與世隔絕,覺得世上什麼東西都不夠溫柔,甚至連法語詞和人地名都要軟化一番。
她認為将斟飲料的銀具叫作”居伊爾”過分生硬,于是便稱”戈伊”;她唯恐直呼”費納龍”而對《忒勒瑪科斯》和藹可親的作者有所不恭–我自己也一樣,心甘情願地把最聰慧、最溫和、最忠厚的貝特朗·德·費納龍當作最親愛的朋友,凡與他相識的人,都永遠忘不了他–從來都稱呼他”費内龍”覺得”内”這個音增添了幾分柔和。
這位普桑夫人的女婿就不那麼溫和了,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他原是貢布雷的一位證人,提着銀箱一走了之,讓我姨夫損失了偌大一筆财産。
但是,貢布雷的大部分居民與他家的其他成員相處還很和睦,并未因此造成關系緊張,大家倒對普桑夫人表示同情。
她從不接待客人,但大家每次打從她家栅欄門前經過,都少不了留步駐足,對花園的濃蔭翠綠欣賞一番,但卻看不清裡面别的東西。
在巴爾貝克,她并不怎麼礙我們的事,我也隻遇到她一次,當時她正訓斥在咬指甲的女兒:”等到你手指流膿,有你好瞧的。
”
媽媽在海灘讀書時,我便獨自呆在房間。
我回想起外祖母一生中的最後時刻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回想起她最後一次出外漫步,我們陪伴她一起走過的樓梯門,這扇門一直保持原樣,始終大敞着。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世間的其他東西仿佛并不真實存在,我内心的痛苦象毒劑一般,将它們全都毒死了。
後來,我母親硬要我出門走走。
當初的第一個夜晚,我等候着外祖母到來,曾獨自沿街走到迪蓋-特魯安紀念碑,然而,如今在這條街上,我每次舉步,娛樂場某一早已忘卻的情景便象一陣難以抵攔的逆風,阻攔着我向前邁進;我垂下眼簾,不看任何東西。
等我恢複了幾分體力,便返身向旅館走去,我心裡清楚,不論我等待多久,從此再也不可能在旅館與外祖母重逢,想當初我抵達的第一天夜裡便與外祖母相見了。
由于我到旅館後才初次出門,有許多我尚未見過面的陌生仆人好奇地盯着我看。
一位年輕的服務員站立在旅館門口,摘下帽子向我緻意,繼而又很快戴到頭上,動作靈巧利索。
我想準是埃梅有過吩咐,拿他的話說,早已”下令”,對我要倍加敬重。
可就在這同一時刻,我發現服務員又向另一位進門的客人脫帽緻意。
事實是,這位年輕小夥子在生活中隻知脫帽,戴帽,動作無懈可擊。
一旦明白了自己别無能耐,唯在這方面出類拔萃,他每天便忠于職守,盡量多多脫帽,為此赢得了客人不便表露,但卻普遍存在的好感,也引起了門房的特别喜歡,門房負有雇用服務員的重任,迄此為止,除了這位難得的小夥子,還未能找到一位适應的,誰來幹不了一星期,準被攆走,埃梅對此大惑不解,吃驚地說:”可是,幹這等差使,隻要讓他們有禮貌就行,不該這麼難呀。
”經理也嚴格要求他們務必”到職到位”,意思是要他們必須呆在崗位上,說不定是想要他們保持”堂堂儀表”,隻是不會運用這一詞語而已。
旅館後面那片開闊的草坪,舊貌已經改觀,新修了幾個花壇,鮮花盛開,但原先的一叢異域小灌木被移走了,連第一年守着草坪入口處的那位小厮也不見了蹤影,他曾以柔如幼莖的身軀、顔色*稀奇的秀發,在外觀上為入口處增添了光彩。
他終于效法兩位哥哥和一位當打字員的姐姐,跟波蘭的一個伯爵夫人走了,當了她的私人秘書,他哥哥和姐姐都是因為魅力不凡,在旅館被來自不同國度的男女名流迷上後挖走的。
他們走後,隻有小弟弟孤單單一人留在旅館,因為他斜眼,誰也不想要他。
适逢那位波蘭伯爵夫人和他兩個哥哥的保護人來到巴爾貝克,在旅館下榻,小住一段時日,他喜氣洋洋。
盡管他打心眼裡嫉妒兩位哥哥,但也愛着他倆,盡可好好利用這幾個星期,培養培養骨肉之情。
豐特弗洛爾特女修道院院長不是這樣經常離開修女們,去分享路易十四給她胞妹莫特馬爾的盛情招待嗎?女修道院院長的胞妹是德·蒙代斯邦夫人,是路易十四的情婦。
那時,小夥子到巴爾貝克才不到一年,對我尚不熟悉,可聽到比他老一些的服務員招呼我時在先生兩字之前加上我的姓氏,便立即模仿他們的樣子,第一次稱呼我時就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态,或許是因為向一位他認定知名的人士顯示了自己的學識,或許是因為遵循了五分種前尚不知曉,但在他看來無論如何不得違反的慣用禮節。
這家大旅館對某些人可能會産生誘惑力,對此我完全明白。
它就象是一個高高搭起的大舞台,衆多的角色*紛紛粉墨登場,甚至連置景處也熱鬧非凡。
雖然旅客隻不過是某種觀衆,但無時無刻不加入到表演中去,仿佛觀衆的生活展現在舞台豪華的場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