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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四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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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擔心這次獨自漫遊獲得的樂趣減弱了我心中對外祖母的記憶,于是想方設法,通過回想外祖母經受的巨大精神痛苦,激發懷念之情。

    在我的召喚下,這一痛苦試圖在我心中安營紮寨,豎起一根根巨大的柱石。

    無疑,我的心對它來說實在太窄小了,我無力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在痛苦全部複現的刹那間,我走了神,即将合攏的拱穹頃刻坍塌,猶如浪峰尚未盡善,大浪便一落千丈。

    然而,當我昏昏入睡時,隻要通過睡夢,我就可得知外祖母去世給我造成的悲痛正在漸漸減弱,因為在夢境,她不象我對她的幻境想象的那樣盡受壓抑;我看她還是有病,但已在慢慢康複;我覺得她好些了。

    隻要她一暗示她感到難受,我馬上用親吻堵上她的嘴巴,讓她相信病已徹底痊愈。

    我多麼想讓悲觀論者看到死亡确确實實是一種疾病,可以治愈。

    不過,我再也看不到外祖母象往日那樣豐富的自發性*。

    她的言語僅僅是一種衰弱、順從的答話,幾乎是我講話的簡單回聲,充其量不過是我的思想的反映。

     喚起我似乎對幸福的向往。

    彼此共享柔情的春夢總在我們腦際浮現,往往由于一種情投意合,自然而然地與對某個我們與之有過歡愛的女性*的回憶(條件是這一回憶已變得模糊不清)聯系在一起。

    這一情感令我回想起阿爾貝蒂娜臉蛋的模樣,那模樣較之有可能激起我肉欲的臉蛋多幾分溫條,少幾分愉悅,兩者相去甚遠;由于這一情感要求與肉體的欲|望一樣,并不迫切,我情願等到冬日再去享受,在阿爾貝蒂娜離開巴爾貝克之前,不想再設法與她會面。

    但是,即使仍處在極度悲傷之際,肉欲也會死灰複燃。

    在人們讓我每日久卧靜養的床榻上,我渴望阿爾貝蒂娜前來舊戲重演。

    君不見在那間孩子夭折的卧室裡,夫妻很快又摟抱有一起,給死去的嬰兒再添個弟弟?我走到窗台,凝望着這天的大海,試圖擺脫這一欲念。

    與初次來的那一年一樣,大海變幻無窮,一天一個景象,少有雷同。

    再說,這大海與那年看到的相去甚遠,或許,時值春華,經常風雨大作;或許,即使我與上次同期到達,但由于氣候不同,更為多變,緻使這一帶海濱失去了懶洋洋、霧濛濛、弱不禁風的海面,炎夏之日,我曾目睹大海在沙灘上沉睡,微微搏動的灰藍色*胸脯一起一伏,幾乎難以覺察;或許更因為我的雙眼遵照埃爾斯蒂爾的教誨,捕捉住的恰正是往日我故意排斥的成分,久久地凝望着第一年不善欣賞的景觀。

    我與德·維爾巴裡西斯夫人一起漫遊的鄉野與附近那變幻無常、難以接近、神話般的永恒汪洋形成鮮明對照,這在當初曾令我那樣驚詫,如今卻已不複存在。

    有的日子裡,大海一反常态,在我眼前似乎變成了廣闊的原野。

    在難得的風和日麗的日子裡,炎熱的天氣仿佛在田野上一樣,在海面開辟了一條塵土飛揚的白色*通道,一條漁船孤帆遠影,宛如鄉村鐘樓在海路上脫穎而出;一艘拖輪,唯見其煙囪,在遠處冒着青煙,猶如一座偏僻的工廠;而在天際,隻見一個鼓起的白色*四方體,無疑是一艘帆船的遠影,但看去似乎結結實實,如同石灰岩,令人想起某座孤零零的建築的向陽角,那或許是家醫院,抑或是座學校。

    遇到刮風多雲的日子,風起雲湧,且不說會讓人判斷完全失誤,至少讓人第一眼會産生錯覺,觸發想象力的聯想幻景。

    色*彩對比鮮明的空間的交替出現,比如田野裡因不同作物遠近而呈現的分明色*彩,高低下平,泛看黃|色*,仿佛布滿污泥的海面,擋住視野中的某條小船,以及使得船上一隊靈巧的水手看似在收獲的堤壩與斜坡,所有這一切在暴風雨大作的日子裡,令海洋面目全非,變得如同昔日我迫不及待出遊的那條可通行馬車的泥路一般多變,結實,崎岖,擁擠。

    有一次,我再也無法抵擋自己的欲|望,起床後沒有再躺下,穿好衣服,出發去安加維爾找阿爾貝蒂娜。

    我打算求她一直陪我到多維爾,然後,我再從那兒去費代納和拉斯普利埃分别拜訪德·康布爾梅夫人和維爾迪蘭夫人。

    在我拜訪這段時間,阿爾貝蒂娜在海灘呆着等我,等到夜裡,我們倆再一起返回。

    我乘上了地方經營的小火車,我曾聽過阿爾貝蒂娜及其女友介紹,對該地區小,火車的所有綽号了如指掌:有叫它”彎道車”的,因為車道彎彎曲曲;有叫它”老爺車”的,因為車子慢吞吞不見朝前開;有的稱它”橫渡大西洋巨輪”,因為它鳴起汽笛來嗚嗚不停,緊催行人避開,令人膽顫心驚;有的稱它”纜索車”或”狹軌車”,實際上根本不是纜索車,隻不過車子行駛在高高的懸崖峭壁間,說它是狹軌車也不确切,但車軌倒确實隻有六十公分寬;也有的喊它”巴-昂-格”,因為火車自巴爾貝克經昂熱維爾至格拉勒瓦斯特;還有的稱它為”摩電車”和”諾南電氣車”,因為這條鐵道屬諾曼底南部電氣車線的一部分。

    我在一節車廂坐了下來,整節車廂就我一個人;烈日呆呆,車子裡令人窒息;我拉下藍色*窗簾,隻透進一線陽光。

    轉瞬間,我又看到了外祖母,她還是那副模樣,坐在我們離巴黎去巴爾貝克的那列火車上,當時,她見我喝起啤酒,很是生氣,實在看不下去,索性*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過去,外祖父飲白蘭地酒,我外祖母就很痛心,我看了都于心不忍,可此刻,我自己卻讓她為我痛心,不僅當着她的面,接受他人邀請,喝起她認為對我緻命的飲料來,而且還硬要她讓我喝個痛快;更有甚者,我還借酒發火,借胸悶發作,非要她為我助興不可,非讓她為我勸酒不可,她那副無奈屈從的形象曆曆在目,隻見她默不作聲,悲觀絕望,目不忍睹。

    這一痛苦的回憶猶如魔杖一揮,重又把近來正喪失的靈魂歸還給我;當我極度渴望擁抱一位死者,雙唇因此而顫抖的時刻,我能怎樣對待羅斯蒙德呢?當我外祖母經受的痛苦時刻都可能出現在我的心頭,我的心髒因此而如此猛烈跳動的時刻,我能對康布爾梅和維爾迪蘭家的人說些什麼呢?我不能再呆在這車廂裡了。

    火車有梅恩維爾-拉-坦杜利埃爾剛停下來,我放棄了原計劃,立即下了車。

    近來,梅恩維爾赢得了舉足輕重的地位和非同一般的特殊名聲,因為一位經營數家娛樂場、人稱福利老闆的經理在離梅恩維爾不遠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情趣低下,但裝飾豪華,堪與大旅館競争的大樓,對這座大樓,下面還要介紹,實話說吧,它是有人在法蘭西海岸修建的、旨在給雅士們提供玩樂的第一家妓院。

    也确實僅此一家,别無分店。

    當然,任何一座海港都有妓院,但光顧的隻是海員和尋花問柳之徒,看起來煞是有趣,就在古教堂附近,鸨母老臉皮厚,卻又令人肅然起敬,可與古教堂長滿青苔的門面相比,隻見她站在聲名狼藉的庭院門前,翹首等待漁船歸來。

     盡管住家向市長提出抗議,但無濟于事,那座令人眼花缭亂的”娛樂”樓高高聳立,不可一世,我避開它,回到懸崖間,沿着崎岖的小道,朝巴爾貝克方向走去。

    耳邊響起山楂花的呼喚,我沒有答應。

    山楂花與蘋果花頗為相似,但不象蘋果花那樣花團錦簇,山楂花嫌蘋果花過分沉甸,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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