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浪靜,被一道顫抖的光線分成兩半;我們不知疲倦地靜聆大海的吟唱,同歡共樂,大海頓時屏聲靜氣,久久停止了呼吸,簡直象退潮煞住了奔湧;忽而,盼等着的海潮終于姗姗來遲了,就在我們的腳下竊竊私語。
我最後把阿爾貝蒂娜帶回到巴維爾。
到了她家門前,我們不得不中斷親吻,生怕被人看見;她沒有睡意,于是又随我一起回到巴爾貝克,我又從巴爾貝克最後一次把她送回巴維爾;早期出租汽車的司機睡覺是不看鐘點的。
實際上,我回到巴爾貝克,正是晨露初濕的時候,這一回,雖隻剩下我一個人,但我的女友似在我的身邊,一個接一個的長吻象取之不竭的源泉把我灌醉了。
桌上,有我的一封電報,要不然就是明信片。
又是阿爾貝蒂娜的!那是當我離開她坐小車回來時,她在格特奧爾姆寫的,告訴我她在想我。
我一邊讀着一邊上床。
此時,我發現條絨窗簾上頭天已經大亮了,我自言自語,我們摟抱着過了一夜仍然相親相愛。
第二天早上,當我在大堤上看到阿爾貝蒂娜時,心裡直打鼓,生怕她回答我這一天沒空,不能接受我的邀請一起出去散步,這個邀請,我欲言又止,一拖再拖,久久不敢啟齒。
我尤為不安的是,她神情冷淡,心事忡忡;她的一些熟人走了過來;無疑,她已經安排好下午的活動計劃,而我卻被排斥在外。
我看着她,看着阿爾貝蒂娜這優美的體态,這玫瑰花般的容貌,她當看我的面,推出了她内心的企圖之謎,不知将作出何種決定,我下午是福是禍,就由它定奪了。
一個年輕姑娘,她的整個心靈狀态,她的整個生存前景,采取具有諷喻意義的緻命形式在我面前和盤托出亮了相。
當我最後下了決心,當我極力不動聲色*地問她:”我們馬上一起去散步,直到晚上,好嗎?”當她回答說:”很願意,”我绯紅的臉頓時風停雲散,久久不得安甯的心緒一下子美滋滋地平靜了下來,還了我本來的更為甜絲絲的面目,惬意,沉靜,在暴風雨過後人們往往會有這種表現。
我喃喃自語:”她真好,多可愛的人兒!”沉浸在激*情之中,雖不如醉酒的迷癡,但畢竟比友誼更深沉,而上流社會的激*情隻好望塵莫及了。
隻有當維爾迪蘭家請晚宴和阿爾貝蒂娜沒空同我一塊出去的日子裡,我們才辭去小汽車,我可以利用這些時日,通知那些想見我的人,說我還在巴爾貝克。
我允許聖盧在這些日子來這裡,但僅這些日子而已。
因為一旦他不期而至,我甯可不見阿爾貝蒂娜,也不願冒風險讓他與她見面,不願讓最近以來我保持的愉快平靜的心态受到損害,不願我的嫉妒心故态複萌。
隻有聖盧一走我才會放下心來。
他也感到遺憾,強制着自己,沒有我的召喚,絕不來巴爾貝克。
想當初,德·蓋爾芒特夫人同他一起度過的時刻,我是多麼羨慕,我往拄不惜代價要看到他!人人都在不斷地改變着與我們關系的位置。
人們在不知不覺地然而也是永恒不休地前進着,可我們常常看他們一成不變,觀察的時間太短了,以緻帶動他們前進的運動難以被發覺。
但是,我們隻要在自己的記憶裡,選擇他們的兩個形象,這兩個形象是他們在不同的然而是比較接近的時刻留下的,他們本身并沒有什麼變化,至少變化不明顯,但這兩個形象的差異卻可以衡量出他們對我們冷熱親疏關系的位移。
他對我談到維爾迪蘭一家時令我惶惶不安,唯恐他對我提出請求,也要在維爾迪蘭家作客,這一點就足以把我同阿爾貝蒂娜一起在那兒嘗到的全部歡樂攪得一塌糊塗,因為我妒忌,我總感到妒火在不斷燃燒。
不過,謝天謝地,羅貝明确告訴我,與我的擔心恰恰相反,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去結識他們。
”不,”他對我說道,”我覺得這種教權主義的圈子讨厭極了。
”開始,我不理解修飾維爾迪蘭家的形容詞”教權主義的”是什麼意思,但聖盧句末畫龍點睛,令我茅塞頓開,遣詞造句奇特,是聰明才子慣用的手法,每每叫人驚詫莫名。
牛虻
“就是在這些地方,”他對我說,”大家拉幫結夥,抱成一團。
你不要對我說那不是一個小宗派;對圈子裡的人甜如蜜,對圈子外的人則冷若冰霜。
問題不在于象哈姆雷特,是活下去還是不活下去,而在于是不是屬于這個宗派裡的人。
你是小圈子的人,我舅舅夏呂斯也是小圈子裡的人。
你要怎麼樣?我呀,我從來就不喜歡這一套,這不是我的過錯。
”
當然,我把強加給聖盧的未經我的招呼不許來見我的清規戒律,索性*推而廣之,在拉斯普利埃,在費代納,在蒙舒凡以及其它地方,不論是什麼人,凡我與之逐漸有所交往的人,我都嚴明我這條清規戒律;但當我從飯店樓上看見三點鐘通過的火車拖着滾滾的煙霧,在巴維爾的深崖峽谷裡,留下癡滞的雲縷。
在郁郁蒼蒼的半山坡上久久流連忘返,我便毫不遲疑,歡迎即将來同我一起品嘗點心的客人,客人此時仍對我捉着迷藏,仙遊于這片缥缈的雲帶裡。
我不得不承認,這位客人,是事先得到我的應允才來的,而差不多每次都不是薩尼埃特,我每每後悔不疊。
然而,薩尼埃特是存心惹人不愉快的(如果不是來講故事而是來作客那就更令人掃興了),雖則他比許許多多其他人更有文化,更聰明,為人也更好,但同他在一起,似乎非但毫無歡樂可言,而且,除了消沉之外,什麼也得不着,弄得您一個下午都感到敗興。
也許,如果薩尼埃特坦率承認,他擔心給人造成苦惱,人們也就大可不必害怕他的來訪了。
煩惱,在人們堪忍的種種毛病裡,不過是最不嚴重的一種毛病,他的煩惱興許隻存在于别人的想象之中,或許是受到别人的啟示方才受到感染,這種啟示能對他的樸實發生影響。
但他極力不讓人看出無人理他,以緻不敢自舉自薦。
誠然,他不象有些人那樣應酬自有道理,那些人在公共場合,總愛逢人就行舉帽禮,要是他們久違了您,突然在一家門廳裡發現您同他們不認識的顯貴們在一起,他們便會冷不防向您抛一聲響亮的問好,卻又連忙道歉不疊,千萬别對他們的高興和激動見怪,久别重逢,發現您欣然續舊,氣色*甚佳,難免喜出望外,等等。
然而,薩尼埃特卻相反,他太缺乏膽量。
在維爾迪蘭夫人家裡,或者在窄軌火車裡,要是他不怕打擾我,他本來可以對我說,他很願意來巴爾貝克看我。
這樣的提議不會吓壞我的。
可他偏不這麼說,他什麼也不主動對我提出,可是,卻愁着眉苦着臉,目光堅不可摧,與燒在瓷器中的釉彩無異,不過,在他的目光裡,有一種急于見您的迫切願望–除非他找到一位更有意思的人–可又摻和着不讓人發現自己有迫切見人的願望的意志,他滿不在乎的樣子對我說:”您不曉得這些天您幹些什麼嗎?因為我可能要去巴爾貝克一帶。
不過,不,沒什麼了不起的事,我隻是随便問問您。
”這種神色*騙不了人,而那些反話的符号,我們可以反其意而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