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雖然得到上流社會的認可,盡管如此,但我還不能說,反過來會總讓我母親完全滿意。
并不是說她在人道上把人作若幹區分,隻要弗朗索瓦絲心情不快或身有病痛,總會受到媽媽的安慰和照料,論情意論信賴不亞于對她最好的朋友。
但我母親是我外祖父的掌上明珠,很難不社會性*地接受等級的存在。
貢布雷家族的人徒然有膽有識,歡迎人類平等最漂亮的理論,當一個家奴争取解放時,他公然開口用”您”相稱,而且,不知不覺地,跟我說話再不用第三人稱了,我母親對這種私自改變尊稱的行為極為不滿,與聖西門在《回憶錄》裡的描寫無異,每次,當一位老爺,他本無這等權利,卻抓住個一借口,在一份經過公證的文件上取得了”殿下”的尊稱時,或者他抓住一個借口,可以不還給公爵所欠或拖避的租債并逐漸據為己有時,這種不滿便爆發出來了。
當時有一種頑固不化的”貢布雷精神”,需要幾個世紀的善良(我母親的善良是無限的)和平等理論的宣傳,才能使之解體。
我不敢說,在我母親的頭腦裡,某些”貢布雷精神”是可以冰消雪化的。
他怎麼也伸不出手讓家奴一吻,卻心甘情願給他十個法郎(何況,十個法郎更令家奴高興)。
在她看來,不管她承認還是不承認,主人就是主人,而仆人則隻配在廚房裡吃飯的人。
當她發現一位汽車司機竟同我一起在飯廳裡吃晚餐,她就不太滿意了,于是對我說:”我覺得,交朋友哪個不比司機好,”猶如,若是關系到婚姻大事,她就會說:”門當戶對的對象你會覺得更好。
”司機(幸虧我從沒想到邀請他)是來告訴我,派他來巴爾貝克趕旅遊季節的汽車公司,讓他第二天趕回巴黎去。
這一理由,尤其因為司機長得富有魅力,說話幹脆明了,似乎講的都是福音書裡的話,因而我們也就信以為真了。
但這理由隻對了一半。
事實上,他在巴爾貝克已無事可幹了,不管怎樣,公司對依靠聖輪的年輕的福音主義者的誠實半信半疑,希望他盡快回巴黎去。
的确,如果說年輕的使徒在向德·夏呂斯先生算車公裡數時奇迹般地完成了乘法,那麼反過來,一旦跟公司交帳時,則把他收的錢除去6報上去,據此得出結論,公司合計,要麼沒人再到巴爾貝克遊覽,旅遊季節的确已過,要麼就是有人占公司的便宜,不管哪種情況,最好的辦法是把他召回巴黎,其實在巴黎,也沒什麼大事可幹。
司機的意圖則是,隻要有可能,就要避開淡季。
我說–(當時我并不知道此事,要是知道此事可以避免許多煩惱)–他與莫雷爾過從甚密(但在别人面前他們始終裝出不相識的樣子)。
從他被叫回去那天起,還不知道他竟有辦法不走,我們不得不将就租了一輛車子出去逛逛,或者有時候,為了讓阿爾貝蒂娜散散心,而且,因為她喜歡騎馬,我們便租幾匹鞍馬騎騎。
車子破舊不堪。
”什麼破車!”阿爾貝蒂娜怨聲載道。
我倒是每每想獨自一個人呆在車裡。
我雖然不願給自己規定好死期,但我希望了結此生,我怨此生不了了之,不但使我失去了工作,更使我失去了歡樂。
不過,也有時候,左右我的習慣突然被廢除了,最經常發生在當充滿歡樂生活欲|望的某個過去的我暫時取代現在的我的時候。
我尤顯得喜歡遊山玩水,有一天,我把阿爾貝蒂娜留在她姨媽家裡,我則騎馬去看望維爾迪蘭一家,我走的是林中野路,因為維爾迪蘭夫婦在我面前把這一路風光吹得天花亂墜。
野路沿着懸崖峭壁蜿蜒而上,爾後,兩邊茂林疊翠,林險路窄,直陷深峽野谷。
不一會兒,我被光秃秃的怪石所包圍,透過嶙峋石林的空隙可見大海,怪石和大海一起在我眼前浮動,仿佛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殘山剩水:我認出了埃爾斯蒂爾為兩幅妙不可言的水彩畫取景的原始山水風光,一幅名為《詩人遇缪斯》,另一幅為《少年遇馬人》,我在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那裡看過這兩幅畫。
回憶畫中的景象,眼前景物油然生情渾然入畫,我是如此超塵脫俗,以至于,倘若我象埃爾斯蒂爾所畫的史前時代的少年那樣,在我雲遊之際,遇見了一位神話人物,那我也不會大驚小怪的。
突然,我的馬仰頭驚立,它聽到一陣莫名其妙的聲響,我好不容易才勒住驚馬,差點兒沒被摔到地上,我擡眼向聲響傳來處看去,不禁熱淚盈眶,發現在我頭上五十米左右,在陽光照耀之下,在兩隻閃閃生輝的鋼鐵翅膀之間,載負着一個生靈,其容貌雖模糊不清,可我覺得頗象一個人的面孔。
我激動不已,猶如一個希臘人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半神半人的神人。
我禁不住哭了,我一旦看清楚了,那奇妙的聲響就來自我的頭上–當時飛機還是極罕見的–心想,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飛機了,叫我怎麼不熱淚沾襟。
此時此刻,就象那時候,耳際傳來了一張報紙上讀到的一句動人的話,我見飛機淚始流。
然而,飛行員似乎在自己的航道上流連忘返;我覺得,在他的面前–也在我面前,倘若習慣尚未将我俘虜–展現開一條條通天之路和人生之路;他愈飛愈遠,在海面上盤旋了一會兒,然後斷然下了決心,似乎讓天外的某種吸引力所打動,擺脫地心引力,如同重返家園,隻見金翅膀輕輕一動,便扶搖直插遠天。
回過頭來再講汽車司機,他不僅要求莫雷爾讓維爾迪蘭夫婦改用汽車,換下他們那輛敞逢大馬車(鑒于維爾迪蘭夫婦對其圈子裡的老常客一向慷慨大方,這事比較容易辦到),但是,比較不好辦的事,是得由他,即汽車司機,取代他們的駕車大把式,即那位多情善感、思想灰暗的年輕人。
這事在幾天之内就以如下的方式解決了。
莫雷爾先讓人陸續偷走馬車夫套馬車用的全套必備的馬具。
一天,他找不到馬嚼子;又一天,找不着隻銜索。
再過幾天,他的坐墊不翼而飛,馬鞭不明下落,蓋布,撣衣鞭,馬蹄鐵,麂皮接二連三不見蹤影。
但他總有辦法東拼西湊;隻是常常遲到,弄得維爾迪蘭先生對他十分惱火,使他陷進了苦悶和悲觀的境地。
司機迫不及待要打進去,對莫雷爾揚言他就要回巴黎去。
一不做二不休。
莫雷爾振振有詞,說服維爾迪蘭先生的衆仆從,說年輕的馬車夫曾揚言,要讓他們一個個落入一個圈套,他自以為了不起,他一個人可以制服他們六個人,莫雷爾唆使他們不能對他善罷甘休。
可他自己呢,他可不能介入,隻是先向他們報個信,好讓他們先下手。
他們算計好了,待維爾迪蘭先生偕夫人陪他們的朋友們出去散步時,奴仆們就沖向馬廄那裡向年輕人猛撲過去。
我後面還要談到–盡管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但由于我後來才對那些人物很感興趣–那一天,有一個維爾迪蘭家的朋友在他們家度假,在他告辭之前,大家想讓他出去逛逛,因為他當晚就要動身。
當大家出去散步時,令我大為吃驚的是,正好那一天,莫雷爾同我們一起出去散步,而且本該在樹叢中演奏小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