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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幸在于,由于我回巴黎後勢必引起的後果,他的不信任并沒有對巴爾貝克的司機”表演”過,在司機的身上,他可能發現了一個同類人,也就是說,與他的箴言相反,一個褒義的多疑者,一個在誠實人面前裝聾作啞,卻可與流氓惡棍一拍即合的多疑者。
他感到–但這并非絕對錯誤–這樣防人一手大有好處,永遠使他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逢兇化吉,在貝爾熱街的院樓裡,人家休想抓住他任何把柄,對付他更是一籌莫展。
他隻要幹下去,也許會幹出點名堂,有朝一日會成為久負盛名的音樂戲劇學院大賽小提琴評判委員會的大師,人人将對他畢恭畢敬。
但是,在莫雷爾的腦子裡發現這樣那樣的矛盾之處,這也許是極符合邏輯的事。
實際上,他的本性*,就好比是一張揉皺的紙,皺折走向亂七八糟,以緻不可能恢複正常狀态。
他似乎有比較高的道德标準,而且寫得一手極漂亮的字,美中不足的是錯别字登峰造極,他一寫信就是幾小時,對他兄弟說,他待妹妹們不好,他是她們的兄長,他是她們的支柱;對妹妹則說,她們對兄長也有禮貌不周之處。
轉眼間,夏日将盡,我們在杜維爾下火車時,隻見太陽,受朦胧雲霧的溫存,在一色*淡紫的天空中,隻脫落成一片紅輪了。
傍晚,一派平和靜谧的氣氛臨降到這一片片草木茂盛的鹽堿草地上,吸引來許多巴黎人到杜維爾來度假,其中大都是畫家,潮氣初泛,卻把這些巴黎人早早趕回他們自己的小小木屋别墅裡去了。
好幾家燈火已上。
隻有幾隻奶牛望着大海哞哞叫着,另有幾隻奶牛,對人類更感興趣,将它們的注意力轉向我們的車子。
隻有一位畫家,在一個陡峭的高坡上架起了畫架,試圖将這大片的甯靜,這柔和了的光線盡收畫中。
抑或,這一頭頭奶牛,正無意識地盡義務似的去為畫家充當模特兒,因為它們舉目凝視的神态,它們逍遙自在的身姿,在人們回家之後,正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為傍晚散發出來的休憩氣氛已是夜間了。
我若下午出去轉一圈,那麼最晚五點就得回去添加衣服,此時,又圓又紅的太陽落入傾斜的明鏡,而過去這面歪鏡有多可惡,可現在,夕陽酷似希臘火硝,在我的書櫥玻璃上,燃起了大海的戰火。
我匆忙穿上我那身無燕尾的常禮服,活象念咒者的舉動,喚出了機警而輕佻的愛,就是我同聖盧一同去裡夫貝爾吃晚飯的我,就是那天晚上我以為把德·斯代馬裡亞小姐帶到林中之島去吃晚飯的我,我無意識地哼起了當時也哼的同一個小調;我對鏡顧影,方從歌曲中認出了那個且唱且停的歌者,歌者,其實,他隻會這首歌。
我第一次唱這首歌,那是我剛剛愛上阿爾貝蒂娜的時候,但我當時覺得,我也許永遠還摸不透她的心。
後來,在巴黎也唱了一回,那就是我中止愛她的時候,即第一次占有她後沒幾天。
現在我又唱了起來,是在我重新愛上了她,将同她一起去吃晚飯的時候,飯店經理為此深感遺憾,他以為,我最終會住到拉斯普利埃,不再住他的店,他口口聲聲說聽人說過,那邊熱病流行,病源來自”鳥嘴”沼和沼中的”死”水。
我喜歡這種多樣性*,我的生活向三個平面鋪開,就這樣我看到了生活的豐富多彩;而且,當人們暫時變回過去的一個人,就是說,與長期以來的自己不同,其感覺的靈敏度,由于不被習慣所削弱,可以接受極其強烈的印象最微妙的刺激,使以前的一切統統黯然失色*,而且由于這些印象勾魂奪魄,我們便會象一個醉漢那樣一度且癡且狂。
我們上公共馬車或普通車子時天一般都黑了,車子把我們送到車站去乘小火車。
在候車室裡,首席院長對我們說:”啊!你們去拉斯普利埃!該死,她真不象話,維爾迪蘭夫人,她竟讓你們在夜間坐一個小時的火車,隻是為了吃一頓晚飯。
然後,晚上十點還要迎着群魔亂舞的鬼風再往回走。
可見,你們是沒事找事幹,”他搓着手補充道。
也許,他這樣說話,是因為不滿意自己沒受到邀請,也可能是”忙”人–哪怕是瞎忙–
通常有的滿足,”沒時間”去幹你們閑極無聊的事。
當然,這的确合符情理,一個人整天拟訂報告,整理帳目,答複事務信函,密切注視着交易所的行情,當他冷嘲熱諷地對您說:”您真舒服,成天無所事事,”自覺高人一等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這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也完全可以用來表示蔑視,甚至還要更厲害一些(因為進城吃晚飯,忙人也照吃),假如您的消遣是寫《哈姆雷特》或隻是讀一讀而已。
對《哈姆雷特》寫也罷讀也罷,忙人是很少考慮的。
他們對文化不感興趣,當人家搞文化活動時偶然被他們碰上了,他們總覺得文化不過是遊手好閑之徒們消磨時間的遊戲,他們可能會這麼想,在他們自己的行業裡,正是同樣的文化使一些可能本來不如他們的行政長官或管理人員脫穎而出,面對這班青雲直上的幸運兒,他們佩服得五體投地,口中念念有詞道:”看來,他是個大文豪,一個傑出的人物。
”不過,首席院長怎麼也弄不明白,我之所以喜歡在拉斯普利埃吃晚飯,那是因為–正如他的所言極是,盡管是批評中提及–一席席晚餐”代表一次次真正的旅行”,我認為是一種具有強烈吸引力的旅行,因為旅行本身并不是目的,人們不是在旅途中尋歡作樂,因為大家赴會才是歡樂的所在,旅行的魅力是很難被整個氣氛所左右的。
現在天已經黑了,我離開了飯店的熱窩–已經成了我的家的飯店–登上了火車廂,同阿爾貝蒂娜同行,當喘着氣的小火車進站時,車窗玻璃上便有燈的反光在閃爍,說明車已經到達一個站頭了。
我生怕戈達爾大夫發現不了我們,又沒聽到報站的呼叫,于是我打開車廂門,但呼地沖進車廂的,并不是老常客們,而是風,雨和寒冷。
在茫茫黑夜,我看得出阡陌田野,聽得到大海澎湃,我們正在茫茫原野中穿行。
阿爾貝蒂娜從随身攜帶的一個金盒子裡取出了一面小鏡子照了照,準備與核心圈子裡的人相聚。
的确,開始幾次,吃晚餐之前,維爾迪蘭夫人讓阿爾貝蒂娜到她的盥洗室去整理整理,我雖然象我近來生活那樣平心靜氣,但仍然有一點不安和嫉妒,我不得不在樓梯腳下就與阿爾貝蒂娜分開,我獨自一人留在沙龍裡,與小圈子裡的人應酬,感到極度的心煩意亂,心想,我的女友在樓上幹什麼呢,第二天,我連忙請教了德·夏呂斯先生,怎樣才能打扮得更風流些,而後,我即在加蒂埃店裡訂購了一套梳妝必備品,它是阿爾貝蒂娜的歡樂,也是我的歡樂。
它于我是一種心理安甯的保證,它對我的女友則是一種關懷撫慰。
因為她肯定猜到了,在維爾迪蘭家裡,我不高興她離開我,于是,在車廂裡,她就做好了赴晚宴前的全部打扮了。
在維爾迪蘭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