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掩飾,在焦慮不安的眼睛周圍和蒼老的兩頰上彎曲散落着,她穿的睡衣跟我外婆的一模一樣,在一瞬間,我簡直不敢認她,不覺猶豫起來,是不是我還在睡夢之中,或者,是不是我外祖母複活了。
已有許久了,我母親越來越象我外祖母,反而不象我童年所熟悉的年輕的笑咪咪的媽媽了。
但我已經不再夢到了。
就這樣,當人們看書看久了,心不在焉,也不知時間過去了,突然,看見身邊出了太陽,昨天傍晚在同樣的時刻也有太陽,朝陽喚醒了身邊依舊和諧聯貫的氛圍,而醒悟了的和諧聯貫的氛圍又依舊醞釀着夕陽。
母親以微笑向我表明是我自己産生了錯覺,因為她為自己與自己的母親竟然如此相象而感到愉快。
”我來了,”我母親對我說,”因為睡夢中,我覺得聽到有人在哭。
這就把我吵醒了。
可你怎麼搞的還沒睡覺!瞧你眼淚汪汪的。
怎麼啦?”我抱住她的頭:”媽媽,是這樣的,我怕你以為我朝三暮四。
可首先,昨天,我對你談到阿爾貝蒂娜,挺聽話吧;可我對你說的不對頭。
””可又怎麼啦?”我母親對我說着,發覺太陽已經升起,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不由凄然一笑,我外祖母曾為我從未仔細看看一幕壯麗的景象而惋惜,為使我不緻錯過一次觀光的現成良機,媽媽對我指了指窗外。
媽媽指給我看巴爾貝克的海灘、大海和旭日,可我卻懷着失望的情緒–我母親早已看在眼裡–在那風景背後,看到的卻是蒙舒凡的房間,隻見阿爾貝蒂娜色*如玫瑰,象一隻肥母貓那樣委着身子,淘氣地戲着鼻子,占據了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的位置,隻聽她浪言浪語地咯咯大笑說:”嘿嘿!要是有人看到我們,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我不敢朝這老猴子身上呸一口?”窗外展現的景象背後,我所看到的原來就是這麼一場戲呵,另一個場面則是一葉慘淡的風帆,象一道掠影重疊在上面。
的确,這情景本身似乎幾乎是不真實的,活象畫出來的景觀。
在我們面前,在巴維爾的懸崖峭壁突兀之地,我們曾在裡面做過傳環遊戲的那片小樹林沿着斜坡直傾大海,鑲着海水的金邊,這是一幅綠樹疊翠的圖畫,它每每出現在薄暮向晚的時候,這時,我常與阿爾貝蒂娜進小樹林午休,起來時,正見夕陽西下。
混亂的夜霧仍然在水面上拖着破爛不堪的玫瑰紅和藍色*的彩裙,而水面上卻已曙光初照,珠貝鱗光閃耀在海面上,隻隻船兒笑對斜晖駛過,斜晖染黃了風帆和桅頂,恰似歸航晚景:虛幻的、哆嗦的、荒涼的場面,純粹是夕陽的浮現,此情此景,不象天黑是白天的後續那麼天經地義,而我又習慣于把薄暮看作早于天黑,此情此景,淡淡薄薄的,穿插進去的,比起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更加稀薄缥缈,根本不可能将蒙舒凡的可怕形象消除掉,掩蓋掉,隐瞞掉–這是回憶與幻想的詩一般的無可奈何的形象。
”可是,瞧,”我母親對我說,”你沒有對我說過她一句壞話呀,你告訴我說她有點使你煩惱,你說你很高興放棄娶她的念頭。
您哭成這個樣子,這不成一個理由。
你想想,你媽媽今天就要動身,留下媽媽的大寶貝如此傷心,媽媽怎麼放心得下。
再說,可憐的小寶貝,我沒有一點時間來勸慰你。
行李即使準備好了也白搭,出門這一天,時間總是不夠用。
””不是這碼事。
”于是,盤算着未來,好生掂量掂量我的意願,終于明白了,阿爾貝蒂娜在那麼長的時間裡,對凡德伊小姐的女朋友,懷有如此綿綿柔情,是不可能清白無辜的,終于明白了,阿爾貝蒂娜原來是行家裡手,正如她的一舉一動向我表明的那樣,而且生來就有惡習的本性*,我不知為此産生多少回不安的預感,她一直沉湎于這種惡習之中(也許此時此刻,她趁我不在之機,正委身惡習呢),我于是對母親說,明知道我使她為難,但她卻不讓我看出她的痛苦,隻是她身上那嚴肅的焦慮神色*有所流露罷了,每當她感到事情嚴重,會使我煩惱,或令我痛苦時,她便有這種嚴肅的焦慮的神色*,而她的這一神色*的首次流露是在貢布雷,即當她終于答應在我身邊過夜的時候,此時此刻她的神色*與我外祖母允許我喝白蘭地時的神色*何其相象,我于是對母親說:”我知道我一定會使你為難。
首先,與你的願望相反,我不留在這裡,我要跟你同時動身。
但這還沒什麼。
我在這裡感到難受,我更想回去。
是這麼回事。
我弄錯了,我昨天好心騙了你,我想來想去思考了一夜。
我們一定一定要,趕快拿定主意,因為我現在終于明白了,因為我再也不會改變主意了,因為我不這樣就活不下去了,我一定一定要娶阿爾貝蒂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