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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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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晚上,阿爾貝蒂娜不想給我念書,便給我彈點琴或者和我玩幾盤跳棋,要不就陪我聊天,無論哪種情形,都會因為我吻她而被打斷。

    我們之間的關系非常單純,因而也就使我感到非常恬适。

    正因為她的生活很無聊,她對我要求她做的事便分外熱心而且百依百順。

    在這個姑娘後面,正如在巴爾貝克從我屋裡窗簾下面透進來的紅彤彤的光影(其時樂師們吹奏正酣)後面,搖曳着大海藍瑩瑩的波光。

    難道她(她在心裡習慣了把我看作非常親近的人,以緻除了她姨媽以外,我也許就是她認為最不必分彼此的人了)不就是我在巴爾貝克初次遇見時那個戴着馬球帽,眼睛含着執拗的笑意,倩影映襯在大海的背景上顯得那麼輕盈的陌生姑娘嗎?往日的影象清晰地留存在記憶裡,每當我們想起它們時,總會為它們跟我們所認識的人如此不同而感到詫異;我們開始懂得了,日複一日的生活竟能如此奇妙地重塑一個人的形象。

    阿爾貝蒂娜在巴黎,在我屋裡的壁爐邊上,會讓我看得那麼心旌飄搖,是因為海灘上的那群心高氣傲、光采照人的姑娘在我心間激起的欲念還在那兒蕩漾,正象拉謝爾在聖盧眼裡,即使在他讓她離開舞台以後,永遠保留着舞台生涯的魅力一樣,在遠離我帶着她匆匆而别的巴爾貝克,幽居在我家中的阿爾貝蒂娜身上,我依然可以看到她在海濱生活的那種既興奮又激動,與人交往顯得慌亂不安的模樣,依然可以覺到她那種永無餍足的虛榮心和變動不居的欲念。

    如今她深居簡出,有些個晚上我甚至都不讓人去喚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我屋裡,而當初的她,是人人追逐的對象,那回她騎着自行車疾駛而過,我跟在後面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沒跟上她,就連開電梯的小夥子也沒法幫我追上她,我心想這下子甭指望她能來了,可還是整夜都在等她。

    她在旅館門前的那片灼熱的海灘上走過,猶如一位大明星在這大自然的舞台上亮個相,甚至不用開口說一句話,就把這大自然的劇場中的常客們弄得神魂颠倒,就讓其他的姑娘們顯得相形見绌,凡她所到之處,總有妒羨的目光跟在後面;如今這位令人垂涎的明星,叫我給從舞台上弄了下來,關在家裡,讓那些徒然尋蹤芳迹的家夥離得遠遠的,每天她不是在我的房間裡,就是在她自己的房間裡描畫镂紙,我有時不免要尋思,這個阿爾貝蒂娜,真就是那個阿爾貝蒂娜嗎? 現在想起來,阿爾貝蒂娜頭一回待在巴爾貝克的那段日子裡,她的生活環境跟我不大相同,但已漸漸在趨近(當我住在埃爾斯蒂爾家時),爾後,随着我和她先在巴爾貝克,後在巴黎,然後又在巴爾貝克的關系的日漸親密,兩人的生活環境就一緻起來了。

    另外,我前後兩次去巴爾貝克,印象中所留下的這些海濱小城的圖景,雖然都是由同樣的大海,同樣的海濱别墅,同樣的從别墅去海灘的姑娘們構成的。

    但這前後兩幅圖景之間,差别是何等的明顯啊!第二次去巴爾貝克時,我對阿爾貝蒂娜周圍的那些姑娘已經非常熟悉,她們的優缺點就象寫在臉上似的讓我看得一清二楚,而在當初,這些清新、神秘的陌生少女,每當她們笑着嚷着沖進那座瑞士山區木屋式樣的别墅,在過道裡把柽柳碰得簌簌作響的時候,我的心總會砰然而動,難道我第二次在那兒時,還能從這些姑娘身上,辨認出那些少女嗎?她們那一雙雙圓圓的大眼睛不象以前那樣明亮了,一則當然是因為她們不再是孩子了,二則也許是因為那些可愛的陌生少女,那些當年充滿浪漫情調的演員(從那以後我就不曾中斷過對她們情況的調查了解),對我已不複有任何神秘之處了。

    她們對我的任性*已經很遷就,她們在我眼裡就不過是些花兒似的少女,我為自己能從中采撷到最美的那朵玫瑰而頗有些感到驕傲。

     在這兩幕迥然不同的巴爾貝克場景中間,有着一段地點在巴黎、時間長達數年的間隔,其間點綴着阿爾貝蒂娜一次又一次的來訪。

    我是在一生中的兩個不同的時期,它們對我來說意味着一生中兩個不同的階段,見到阿爾貝蒂娜的,因而我感覺到,那些見不到她的日子,那段漫長的時間,實在是很美妙的,我面前的這位玫瑰似的人兒,在時間的透明背景上塑造着她那帶着神秘影子的、立體感很強的形象。

    這種立體感,不僅是由阿爾貝蒂娜在我腦海裡的一幅幅不同的影像,而且也是由她在智力和心靈上的衆多優點以及性*格上的某些缺點,疊合在一起而形成的,這些優缺點,是我事先不曾知道的,是阿爾貝蒂娜把它們作為一種胚芽,一種自我繁殖的棵苗,一種肉質豐厚的深暗色*株體,加進一個先前幾乎并不存在,如今卻已深不可測的個性*中去的。

    因為任何人物,即使是令我們夢萦魂繞,在我們眼中有如畫中的人兒,有如本諾佐·戈佐裡①畫在深綠色*背景上的人兒那樣,對她們,我們一心以為隻要自己待着不動,保持相同的距離,隻要光線不變,她們就永遠是這個樣兒的,其實一旦她們和我們的關系起了變化,她們本身也就變了;從前僅僅是映在大海背景上的那個倩影,現在變得豐滿、結實,形體也變大了。

     ①戈佐裡(1420-1497),意大利文藝複興早期的著名畫家。

    
跟我心目中的阿爾貝蒂娜聯系在一起的,并不隻是薄暮時分的大海,有時,那是在皎潔月光下夢幻般地流連在沙灘上的大海。

    可不是嗎,有時候我起身到父親的書房裡去找本書,阿爾貝蒂娜便要我讓她趁這會兒躺一下;她整個上午和下午都在外面遊玩,實在是累了,雖說我離開才一會兒工夫,但回屋一看,她已經睡着了,這時我也就不去叫醒她。

    她從頭到腳舒展開來,躺在我的床上,那姿勢真是渾然天成,任哪個畫家都想象不出來的,我覺得她就象是一株綻着蓓蕾的修長的樹苗,讓誰給擺在了那兒;事情也确實如此:那種隻有她不在時我才會有的幻想的能力,在她身邊的這一瞬間,重新又回到了我的身上,仿佛她在這樣睡着的時候,變成了一株植物。

    這樣,她的睡眠在某種程度上使戀愛的可能性*得到了實現:獨自一人時,我可以想着她,但她不在眼前,我沒有占有她;有她在場時,我跟她說着話兒,但真正的自我已所剩無幾,失去了思想的能力。

    而她睡着的時候,我用不着說話,我知道她不再看着我,我也不需要再生活在自我的表層上了。

     合上眼睛,意識朦胧之際,阿爾貝蒂娜一層又一層地蛻去了人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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