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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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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并不一定會激發我們對引起這痛苦的人的愛憎:對一個引起我們疼痛的外科醫生,我們是無所謂愛憎的。

    可是一個女人,如果她長久以來一直在對我們說,我們就是她的一切(并非她是我們的一切),而我們也喜歡瞧她、吻她、抱她坐在膝上,那麼我們隻要從她那兒遭到一次意外的推拒,因而覺着了我們并不是想怎麼着就能怎麼着的,就會感到大為震驚。

    這時,失望會在我們心裡不時勾起對久已忘卻的痛苦往事的回憶,然而我們又知道,喚醒這些回憶的并不是這一個女人,而是曾經用她們的無情無義在我們的記憶中留下道道瘢痕的别的一些女人。

    當愛情全然要由謊言煽起,而其内容乃是冀求看到自己的痛苦能由制造這痛苦的人來撫平,這時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怎麼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又怎麼能采取行動去抵禦死亡呢?要想從發現這種欺騙和推拒後的沮喪中解脫出來,有一副烈性*藥就是求助于那些讓我們覺得在她的生活中比我們關系更密切的人,盡量跟這個推拒我們、欺騙我們的女人對着幹,對她耍手腕,讓她怨恨我們。

    可是,這種愛情的折磨又是那樣一種折磨,它能叫受害者無一幸免地耽于幻想,以為隻要變變姿勢就會得到那種懸空的舒适。

    唉!我們這樣做還嫌做得不夠嗎?在這種愛情中,恐懼全然是由不安引起的,它的根子,就是我們在自己的樊籠裡翻來覆去不停忖量着的那些毫無意義的話語;況且,我們的恐懼因她們而起的那些女人,也極少能使我們的肉體在完滿的意義上感到愉悅,因為我們藉以選擇這一時機的,并非那種無法遏制的強烈需要,而是某個不期而至的極度不安的瞬間(這個瞬間,會由于我們性*格的懦弱而無限延長,它每晚重複着它的嘗試,最終都隻是變成了鎮靜劑而已)。

    理智與情感 我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情,無疑還不是由于意志薄弱而變得興緻索然的種種愛情中最乏味的那種,因為它還不是完全柏拉圖式的;她給了我肉體上的滿足,而且她還挺聰明。

    但這一切又都是多餘的,不相幹的。

    我腦子裡經常想到的,并不是她會說些什麼聰明話,而是這句那句使我對她的行為起疑心的話;我回想她是否說過這句或那句話,用的是什麼口氣,在什麼場合,回答的是我的哪句話,我竭力想起她跟我說話時的整個場景,想起她是在什麼場合表示要去維爾迪蘭府上作客,而我又是說了哪句話使她臉有愠色*的。

    而那樁最要緊的事,我卻并沒花費這麼多心思去尋根問底,去探究當時确切的氣氛和情調。

    也許這些憂慮不安到了某種使我們不堪承受的地步以後,我們有時反倒會把它們撇在一邊,安安生生地睡上一夜。

    我們所愛的姑娘要去參加一個宴會,而對這種聚會的真實性*質,我們已經在心裡掂量過好些時日,我們也受到了邀請,在宴會上那姑娘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我們,除了我們也不跟任何人交談,我們把她送回家,這時隻感到平日裡的焦慮不安都已煙消雲散,此刻享受的是一種充分的休憩,如同長途跋涉過後的一場酣睡那般大補元氣。

    一次這樣的休憩,無疑值得我們為它付出昂貴的代價。

    但是,若使當初能做到不去給自己買下那份要價甚至更高的煩惱,事情豈不更簡單?況且我們知道得很清楚,盡管這種暫時的休憩可以很充分很深沉,憂慮和不安畢竟是無法排遣的。

    這種憂慮不安,甚至往往還是由一句本意在讓我們得到休憩的話給勾起的。

    妒意的乖張,輕信的盲目,都要比我們鐘愛的這個女人所能想象的程度強烈得多。

    她主動對我們賭咒罰誓地說某人隻是她的一個朋友,我們暗中卻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我們這才知道–先前簡直就沒想到過–那個男子居然會是她的朋友。

    她為了表白自己的誠意,還一五一十地講給我們聽,當天下午他倆是怎樣一起喝茶的,聽着聽着,我們原先沒法看到的場景、沒法猜到的情狀,仿佛都在眼前顯現了出來。

    她承認說,那人要她當他的情婦,使我們感到揪心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地聽着他說這種話。

    她說她拒絕了。

    可是這會兒,當我們回想起她告訴我們的這番話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忖度一下這種拒絕是否真誠,因為在她絮絮叨叨講給我們聽的事情中間,缺乏一種必要的、邏輯的聯系,而這種聯系恰恰是比一個人所說的許許多多話更能表明它們的真實性*的。

    随後她又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說:”我挺幹脆,對他說這事沒門兒,”無論哪個社會階層的女人,每當她要說謊時,往往都是用的這種口氣。

    可我們還得感謝她拒絕了那人,還得用我們的誠意鼓勵她今後繼續向我們作這種殘酷的表白。

    我們至多添上這麼一句:”不過,既然他已經提了這種建議,您怎麼還能跟他一塊兒喝茶呢?”我不想讓他記恨我,說我不夠朋友。

    ”我們不敢對她說,她要是拒絕跟他一起喝茶,或許就對我們更夠朋友些。

     另外,使我大為吃驚的是阿爾貝蒂娜還告訴我,她覺得我說不是她的情人(我這麼說是為了顧全她的面子)說得很對,因為,她補上一句,”事情明擺着,您不是麼。

    ”誠然,我也許算不上一個百分之百的情人,可是我不免要想,莫非我倆一起幹過的所有那些事兒,她跟每個她賭咒罰誓不是人家情婦的男人都幹過不成?我情願出任何代價來弄明白阿爾貝蒂娜到底在想些什麼,她去看的是些誰,她愛上的又是些誰–說來也奇怪,當初對希爾貝特,我已經體驗過同樣的願望,不顧一切地想知道那些今天看來根本不值得介意的名字和事情,現在竟然還會不顧一切地想這麼做!其實我也知道,阿爾貝蒂娜的所作所為,就其本身而言并不見得會更值得介意些。

    但事情就是這麼怪,如果說初戀以它在我們心間留下的脆嫩的創痕,為以後的戀愛提供了通道,我們都甭指望因為看到的是相同的症狀和病情,就能從初戀中找出治愈新傷的辦法。

    再說,難道真有必要去了解一樁樁的事實嗎?難道我們不是從一種普遍的意義上,一眼就已經能看出這些有事瞞着我們的女人幹嗎要說謊或沉默嗎?這中間難道還會有錯不成?我們一心要讓她們開口的時候,她們卻表現出三緘其口的美德,但我們仍能在心裡感覺得到,她們一準對那些男人信誓旦旦地說過:”我決不會說的。

    誰也甭想從我嘴裡問出半句話來,我會守口如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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