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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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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的雙手和臉頰能感到她的存在。

    托這種盲目的愛情的福,她或許覺着自己承受的愛撫比平日溫柔得多呢。

     我脫下外衣躺在床上,阿爾貝蒂娜坐在床沿上,我倆繼續剛才讓接吻打斷的下棋或聊天;而當我們處在唯一能使我們對另一個人的存在及其性*格感興趣的欲|望的支配下的時候,我們自己的性*格總會充分地表現出來(即使我們已經相繼抛棄了好些曾經愛過的不同對象),所以有一次,我抱住阿爾貝蒂娜吻她,叫她”我的小姑娘”時,在鏡子裡瞧見自己臉上那種憂郁而激動的表情,就象我吻那早已被我忘懷的希爾貝特,或者将來有一天吻另一個姑娘時–如果我早晚得把阿爾貝蒂娜也忘掉–的表情一模一樣,它使我想到,我這是超然于個人的考慮之上(本能總是讓我們把眼前的對象看作唯一真實的對象),在一種作為祭禮奉獻給青春和女性*美的、熱誠而痛苦的虔敬的遣使下,履行我的職責。

    然而,在我想就此讓阿爾貝蒂娜每晚都能留在我身邊的初心中,給青春以”exvoto①”榮耀的願望,以及關于巴爾貝克的回憶,都攙雜着一種對我來說很新鮮的感覺,一種即使不能說是我有生以來從未體驗到的,也至少是我在愛情生活中不曾品嘗過的感覺。

    那是一種心靈得到撫慰的感覺,自從母親在貢布雷的床前俯身吻我送我入睡的那些遙遠的夜晚以來,我從未再領略過如此美妙的感覺。

    在那會兒如果有人對我說,我并不是那麼純潔無邪,甚至說我會去剝奪别人的幸福,我準會十分驚訝。

    那時候的我,看來是太缺乏自知之明了,因為我這不讓阿爾貝蒂娜離開我的樂趣,實在算不得怎樣正大光明,那其實是把這位含苞欲放的少女從那個人人都能親近的世界裡拽出來,讓她即便不能給我以許多歡樂,至少也不能去給别人。

    野心和成功,使我變得冷漠了。

    我甚至都失去了怨恨的感覺。

    然而在我,肉欲意義上的愛情,畢竟意味着品嘗擊敗衆多競争對手的歡樂,對它我永遠不會嫌多,它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鎮靜劑。

     ①拉丁文:還願的奉獻物。

    
盡管在阿爾貝蒂娜回家以前我對她疑慮重重,百般揣度她在蒙舒凡的房間裡的一舉一動:但一等到她穿着浴衣跟我相對而坐,或者更經常地是我躺在床上,而她坐在我腳跟的床沿上,我就不由得會懷着信徒祈禱時的虔誠,把滿臉疑團和盤托出,隻指望她幫我卸下這些精神上的負擔,消釋這些剛在腦海裡冒頭的疑窦。

    她整個晚上淘氣地蜷縮在我床上,象隻胖乎乎的大貓似的跟我耍着玩;賣弄風情的眼神,給她添上了一種在有些小胖子的臉上常能見到的狡狯神氣,粉紅小巧的鼻子,似乎也顯得更加玲珑了,而這鼻子的格局,又使整張臉顯得頑皮而倔犟;她有時微微閉起眼睛,松弛地垂下雙臂,聽憑一绺長長的黑發搭拉在玫瑰色*的粉腮上,那模樣仿佛在對我說:”你愛怎麼着就怎麼着吧”;晚上臨走前,她湊過臉來跟我吻别,這種庶幾完全是家庭意味的溫情,使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結實的頸脖兩側吻了又吻,這時我隻覺得這頸脖曬得還不夠黑,日光斑曬得還不夠多,仿佛這些可靠的标記是跟阿爾貝蒂娜身上某種忠誠的美德維系在一起的。

     “明天您跟我們一起出去嗎,我的大壞蛋?”臨分手時她問我。

    ”你們上哪兒呀?””那得看天氣好壞,還得看您高興呐。

    不過,您今天有沒有寫點東西出來哪,小乖乖?沒有?哦,那還是别去的好。

    對啦,我問您句話,我進屋那會兒,您聽見我的腳步聲,馬上就猜到是我了嗎?””那還用說。

    難道我還會弄錯嗎?哪怕有一千隻小山鹬,難道我還會聽不出我那隻小家夥蹦達的聲音?我隻想她允許我在她睡到床上以前給她脫下鞋子,這會使我感到不勝榮幸。

    這些雪白的花邊把您襯托得有多可愛、多嬌豔啊。

    ” 我就是這麼回答她的;在這些帶有肉欲意味的話語之間,您或許又能嗅出些我母親和外祖母的氣味。

    因為,我漸漸變得愈來愈象我所有的那些親人,象我的父親–不過他大概還是跟我很有些不同,因為舊事即便重現,也是變着樣兒來的–那樣對天氣百般關心、而且跟萊奧妮姨媽也愈來愈象。

    要不然,我早該把阿爾貝蒂娜當作我出門的理由了,那不就是為的别讓她單獨一人,脫離我的控制麼。

    我耽于種種樂趣,萊奧妮姨媽卻信仰誠笃,從來不會享樂,整天隻知道數念珠做祈禱,我一心想在文學上有所成就,老為這在折磨自己,萊奧妮姨媽卻是家族中絕無僅有的一位,居然不明白看書并非打發時間和”消遣”,結果弄得複活節那一陣,星期天雖說不許幹正經事兒以便專心緻志做禱告,卻是允許看書的,我和這樣一位姨媽之間,從外表看真是風馬牛不相及,我甚至會發誓說我跟她絕無半點共同之處。

    然而,雖說我每天都能找出個理由說哪兒不舒服,但我老這麼呆在床上,卻還是為了一個人的緣故,這人不是阿爾貝蒂娜,也不是一個我所愛的人,而是一個比我所愛的人更強悍的人,這人的專橫使我甚至不敢流露充滿妒意的猜疑,或者至少不敢親自去證實這些猜疑有無根據,這人就是萊奧妮姨媽。

    我對天氣的關心,比起父親來可以說是有過之無不及,他隻是看看晴雨表,我卻自己成了活的晴雨表;我聽萊奧妮姨媽的話乖乖地呆着看天氣如何,而且是呆在房間裡,甚至呆在床上看,這難道還不算有過之無不及嗎?現在我跟阿爾貝蒂娜說起話來,就象當年在貢布雷還是孩子的那會兒跟母親說話,要不就是象外祖母在跟我說話一樣。

    我們每個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以後,我們曾經是過的那個孩童的靈魂,以及我們經由他們而來到世上的那些逝者的靈魂,都會把它們的财富和厄運一古腦兒地給予我們,要求和我們所體驗到的新的感覺交彙在一起,讓我們在這些感覺中抹去他們舊日的影象,為他們重鑄一個全新的形象。

    于是,童年時代遙遠的往事,乃至親人們的陳年往事,都在我對阿爾貝蒂娜算不得純潔的愛情中沁入了一種既是兒子對母親的,又是母親對兒子的溫情的甘美。

    到了生命的某個時刻,我們就得準備迎接所有這些從遙遠的地方團聚到我們身邊的親人了。

     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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