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蒂娜答應我為她脫鞋以前,我已經解開了她襯衣的扣子。
她那兩隻聳得高高的小小的-乳-房,那種圓鼓鼓的樣子,看上去不象身體的一個部分,倒象兩隻成熟的果子;腹部往下收去,遮住了那換在男人身上便很醜陋的部位(就象一根鐵鈎子插在走下壁龛的塑佛身上似的),在與大腿交接的地方,形成有如落日收盡餘晖時的地平線那般甯靜,那般恬适,那般幽邃的一條曲線的兩個彎瓣。
她脫掉鞋子,在我身旁躺了下來。
喔,想想創世紀時那對身上還帶着粘土的潮氣,在混沌中懵懵懂懂地尋求結合的男女的模樣吧,造物主用一團泥巴分成了他倆,夏娃在亞當身邊醒來時,驚愕而順從,正象他還是茕獨一人的那會兒,在創造他的上帝面前一樣。
阿爾貝蒂娜伸起兩條胳臂枕在黑色*的秀發下面,髋部鼓起,腿的線條有如天鵝的頸項一般柔軟地彎下,延伸,重又回向曲線的起點。
當她完全側身而睡時,她的臉(正面是那麼和藹,那麼秀美的臉)卻有一種神态使我心裡發怵,萊奧納爾某些漫畫裡的那種鷹鈎鼻,透着邪惡、貪婪和間諜的狡詐,在家裡瞥見這張臉,令我恐怖,它這麼側過去仿佛是卸下了面罩。
我趕緊雙手捧住阿爾貝蒂娜的臉,把她轉過來。
“您可得聽話,答應我明天要是不出門,在家裡得好好寫,”阿爾貝蒂娜邊說邊穿襯衣。
”行,不過您先别穿晨衣哪。
”有時候,我就在她身邊睡着了。
房間變得冷起來,得添些柴火。
我伸手往上在牆上摸,想找到拉鈴的杆子,但沒找到,摸來摸去都是些别的銅杆,看到阿爾貝蒂娜因為怕讓弗朗索瓦絲瞧見我倆并排躺在床上,要緊從床上起身,我就對她說:
“别忙,再睡會兒,我找不到鈴。
”
看上去,這是些溫馨、欣悅、純潔的時刻,但其中已經蘊含着災難的可能性*:這災難将使我們的愛情生活充滿危險,在最歡樂的時刻過後會有硫磺和熔漿的火山雨出其不意地襲來,随後,我們由于沒有勇氣從災難中吸取教訓,馬上又在隻能噴發出災難的火山口邊上重新安頓下來。
我就象那些總以為自己的幸福會天長地久的人一樣地掉以輕心。
正因為這種溫馨對于孕育痛苦而言是必需的–而且它以後還會不時來撫慰緩解這種痛苦,–所以男人在吹噓一個女人對他有怎麼怎麼好的時候,他對别人,甚至對自己都可能是誠懇的,不過總的來說,他和情人的關系中間,始終潛伏着一股令人痛苦的焦慮不安的暗流,它以一種隐秘的方式流動着,不為旁人所知,或者至多通過一些問題的探詢無意中稍有流露。
然而,這種焦慮不安必定又以溫馨甜蜜作為前奏;即使在這股暗流形成以後,為了讓痛苦變得可以忍受,為了避免破裂,不時也需要有些溫馨甜蜜的時刻點綴其間;把自己跟這個女人共同生活中不可與人言的痛苦隐藏起來,甚至把這種關系說成非常甜蜜地炫耀一番,這表明了一種真實的觀點,一種帶有普遍意義的因果關系,一種使痛苦的産物變得可以承受的模式。
阿爾貝蒂娜就在我家裡,明天要不是跟我一起,就是在安德烈的監護下出去,這在我已經毫無值得驚奇之處了。
這種格局,為我的生活圈定了粗粗的輪廓線,除阿爾貝蒂娜之外誰也無法涉足其中,另外(在我尚不知曉的未來的生活圖景上,猶如在建築師為很久以後才能聳立起來的大廈畫的藍圖上)遠遠的還有好些與之平行、幅度更寬的線條,在(有如一座孤寂冷僻的小屋的)我的心間描劃了未來愛情生活多少有些刻闆、單調的程式;而所有這一切,實際上都是在巴爾貝克的那個晚上畫下的,那個晚上阿爾貝蒂娜在小火車上向我吐露了她從小由誰帶大的真情,我聽後就想,無論如何不能讓她再受某些影響,說什麼也不能讓她在以後幾天離開我的身邊。
光-陰-荏苒,這種生活模式成了習焉不察的例行公事。
但正如曆史學家企圖從古代儀式中找出微言大義一樣,我可以(但并不很想)回答那些問我這種甚至不再涉足劇院的隐居生活有何意義的人說,它的起源乃是某個晚上的憂慮以及在這以後感到的一種需要,也就是說我感到需要向自己證明,我業已了解她不幸的童年生活的這個女人,即使她自己願意,也不會再有受到同樣的誘惑的可能性*了。
對這種可能性*,我已很少去考慮,但它畢竟還影影綽綽地存在于我的意識之中。
看到自己一天天地在摧毀它–或者說盡力在摧毀它–這大概正是我在吻這并不比許多别的姑娘更嬌嫩的臉頰時,心裡會格外感到樂滋滋的緣故;凡在達到相當程度的肉欲的誘惑背後,必定潛伏着某種貫串始終的危險。
我答應阿爾貝蒂娜,要是不出門一定好好工作。
可是第二天,仿佛這屋子趁我睡熟時,奇迹般地飄浮了開去,我一覺醒來,天氣變了,時令也不對頭了。
一個人在出于無奈的情況下登上一片陌生的國土,這時他是不會有心思着手工作的。
然而每個新的一天,對我都是一個新的國度。
就說我的懶散吧,它一旦換了新的花樣,你說叫我怎麼還認得出它呢?有些日子,人人都說天氣糟透了,逢到這種時候,靜靜地待在家裡,聽到屋外淅淅瀝瀝下個沒完的雨聲,才能體會航行在海上的那種平靜滑行的況味,感受到那種甯谧的樂趣;有時天空響晴,這時候一動不動地待在床上,瞧着光影繞着自己慢慢地轉過去,就象瞧着一株大樹的影子在轉動。
也有時候,鄰近的修道院剛敲響稀落如同清晨去祈禱的信徒的頭遍鐘聲,半天裡紛紛揚揚灑下的雪花,在熏風吹拂下溶化、飄散,而天空依然灰蒙蒙的不見透出亮色*,但我已經能夠辨認出這一天是會風雨交加,還是變幻不定,抑或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屋頂被驟雨打濕過後,陣陣和風拂過,縷縷陽光照臨,它就又在收幹,隻聽得屋檐滴滴答答地在滴水,仿佛這屋頂是趁風兒重新刮起之前,讓自己盡情地承受不時從雲層探出臉來的太陽的撫愛,青灰色*的石闆瓦閃耀着美麗的虹彩;這樣的日子,風風雨雨的,一天裡充滿着天氣、氛圍的變化,懶人因此倒也自得其樂,不覺得這一天是白過了,因為他正興味盎然地關注着在他不介入的情形下,周圍的環境從某種意義上說代他作出的種種表現;這樣的日子好比那些發生動亂或者革命的日子,那些日子對于不再去上學的小學生并不是毫無意義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