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當他在司法大廈四周轉悠或是念着報紙的時候,雖說他沒做自己的功課,他卻會覺着從正在發生的事件中發現了一種對他确有教益,同時也使他對自己的閑散感到心安理得的東西;這樣的日子,還好比我們一生中碰上某些特殊的危急關頭的日子,這時候,一個向來無所事事的人會這麼想,隻要這個難關能順利地渡過,他就會從此養成勤勉的習慣:比如說,那是在一天早晨他出門去赴一場條件特别苛刻的決鬥的時候;于是,在這個生命也許行将逝去的當口,他仿佛驟然意識到了生命的價值,這生命他本來是可以用來做一番事業,或者至少好好享受一下人生樂趣的,而他卻什麼也沒幹。
”要是我能活着回來,”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馬上坐下來工作,還要玩個痛快!”原來,生活突然在他眼裡變得那麼珍貴了,因為他看到的已經是他以為生活所能給予他的一切美好的東西,而不是日複一日從生活中真正得到的那點可憐的東西。
他是按照自己的願望,而不是根據生活經驗所能告訴他的模樣,也就是說那種平庸無聊的模樣,來看待生活的。
此刻,生活中充滿着工作,旅行,登山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而所有這一切,他對自己說,都将随着這場決鬥的悲慘結局化為烏有,他沒有想到其實早在有這場決鬥以前,由于那種即便沒有決鬥也會長此以往的壞習慣,它們就已經是這樣了。
他安然無恙地從決鬥場回了家。
但是他重又覺得阻礙重重,沒法去玩兒,去兜風,去旅行,去做那些他一度認為可能将被死亡剝奪的事情;單單生活本身,就已經足以剝奪這些可能了。
至于工作–特殊的環境會在一個人身上激發出先前已存在于他身上的秉性*,在勤勉的人身上激發出勤勉,在懶散的人身上激發出懶散–他給自己放了假。
我就象這人一樣,自從下決心從事寫作以來始終依然故我,下這決心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又好象才是昨日的事,因為我把一天天都放了過去,仿佛它們并不曾存在過似的。
上面提到的這一天,我也是這麼給打發掉的,我無所事事地瞧着它風疏雨驟,瞧着它雨過天晴,心想明天再開始工作吧。
可是當湛藍的天空上沒有一絲雲彩的時候,我已不複是昨天的我了;教堂大鐘金光燦燦的音色*裡,不僅象蜂蜜一樣有着光亮,而且有這光亮的感覺(還有果醬的味道,因為在貢布雷時,這鐘聲經常在我們剛吃好飯要吃甜食的當口,象隻胡蜂似的姗姗來遲)。
在這麼個陽光耀眼的日子裡,整天都那麼閉上眼睛躺着,真可以說是樁可以允許的、已成習慣的、有益于健康的、合乎時令特點的賞心樂事,這就跟放下百頁窗擋住強烈的陽光是一個道理。
我第二回去巴爾貝克時,頭幾天就是在這種天氣裡,聽見樂隊的提琴聲伴着漲潮時藍盈盈的海水飄卷而來的。
然而今天,我是多麼完全地占有了阿爾貝蒂娜啊!那些日子裡,有時教堂報時的鐘聲,會讓那不斷擴散的聲波面捎來具體入微潮濕或明亮的感覺,仿佛它是在把美妙的雨水或陽光轉譯成盲人的語言,或者不如說,轉譯成音樂的語言。
這時,閉着雙眼躺在床上的我,不由得在心裡對自己說,瞧,一切都是可以轉換的,一個僅靠聽覺的世界也是可以跟另一個世界同樣地豐富多采的。
日複一日,仿佛乘着一葉小舟緩緩地溯流而上,但見眼前閃過一幅幅不停變換着的歡樂往事的圖景,這些圖景不是由我挑選的,片刻之前它們都還是無法看見的,現在它們接二連三地、不容我選擇地呈現在我的記憶裡,我在這片勻和的空間上方,悠悠然地倘徉在陽光之中。
傲慢與偏見
巴爾貝克的這些晨間音樂會并不是遙遠的往事。
可是,在這些相對來說還是的不久的往日,我卻很少想到阿爾貝蒂娜。
剛到巴爾貝克的那幾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在那兒。
那麼,是誰告訴我的呢?喔!對,是埃梅。
那天也是象這樣的一個陽光明媚的晴天。
我的好埃梅!他見到我高興極了。
可是他不喜歡阿爾貝蒂娜。
她并不是個能讓人人都喜歡的姑娘。
沒錯,是他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在巴爾貝克的。
那他又是怎麼知道的呢?喔!他碰到過她,他覺得她風度欠佳。
當我這麼想着埃梅告訴我的事兒,而且碰巧是從一個跟我當時聽他講的那會兒不同的角度去考慮,我那在這以前一直在無憂無慮的海面上惬意飄蕩的思緒,冷不丁地亂了套,就象是突然碰上了一顆暗暗埋在記憶中的這個地點而我又沒法看見的危險的地雷。
埃梅對我說他遇見過她,覺得她風度欠佳。
他說風度欠佳是什麼意思呢?我當時以為他的意思是說舉止俗氣,因為我想先發制人,說過她舉止優雅之類的話。
可是,且慢,沒準他的意思是指那種戈摩爾風度呢。
她是跟另一個姑娘在一起,沒準兩人還彼此摟着腰,一起打量着别的女人,沒準她們表現的,确實是有我在場時從沒在阿爾貝蒂娜身上見過的一種”風度”呢。
那另一個姑娘是誰?埃梅是在哪兒碰上這麼個叫人讨厭的阿爾貝蒂娜的?我竭力回憶埃梅對我到底是怎麼說的,想弄明白他指的究竟是我揣度的那回事,還是就不過是個普通的風度問題。
可是我再怎麼問自己也是枉然,因為提出問題的人,和能夠提供回憶的人,唉,都是同一個人,就是在下呗,一時間我有了兩重真身,可是一點也沒變得高大些。
不管我怎麼提問,總是我自己來回答,毫無新的結果。
我已經不去想凡德伊小姐了。
由一種新的猜疑引起的驟然發作的嫉妒,使我感到痛苦不堪,它也是一種新的嫉妒,或者說是那種新的猜疑的持續和延伸;場景的地點是相同的,不再是蒙舒凡,而是埃梅碰到阿爾貝蒂娜的那條街;作為對象的,是阿爾貝蒂娜的那幾個女友,其中某一個或許就是那天和她在一起的那位。
那可能是某個伊麗莎白,或者就是上回在遊樂場裡阿爾貝蒂娜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從鏡裡偷看的那兩個姑娘。
她大概跟她們,而且跟布洛克的那位表妹愛絲苔爾,都有那種關系。
她們的那種關系,倘若是由某個第三者向我透露的,準會把我氣個半死,但現在因為是我自己在揣度,所以就小心設法蒙上了一層足以緩解痛苦的不确定的色*彩。
我們可以用猜疑的形式,一天又一天地大劑量吞服我們受了騙的這同一個念頭,而倘若這藥劑是用一句揪心的話這支針筒紮在我們身上,那麼一丁點兒的劑量就足以緻命。
大概就為這緣故,也許還出于一種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