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蒂娜回我屋裡來時,穿着一條黑色*緞子長裙,更顯得面色*潦白,就象個由于缺乏新鮮空氣,由于到處都是人群的氛圍,或許還由于不夠檢點的生活習慣而變得蒼白、熱情、孱弱的巴黎女人,那雙眼睛因為沒有了臉頰上紅暈的輝映,看上去更顯得憂慮不安了。
”您猜,”我對她說,”我剛才給誰打電話了:安德烈。
””安德烈?”阿爾貝蒂娜的這聲尖叫顯得吃驚而激動,按說這麼個再普通不過的消息是不至于讓她這麼激動的。
”我想她大概沒忘記告訴您我們那天碰到維爾迪蘭夫人的事吧?””維爾迪蘭夫人?我不記得她提起過呀,”我裝作在想旁的事情的樣子回答她說,這同時也是為了顯得對她們的相遇并不在意,以及為了不至于出賣安德烈,把她告訴我阿爾貝蒂娜要去哪兒的這件事漏出口風來。
但是誰能知道安德烈自己會不會出賣我,明天會不會把我要她無論如何别讓阿爾貝蒂娜去維爾迪蘭家的這回事告訴阿爾貝蒂娜,或者會不會早就把我幾次讓她幹的類似的事都透露給阿爾貝蒂娜聽了呢?她對我信誓旦旦地說過她從沒說過,可是在我心底裡有一種印象在跟它抗衡,那就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阿爾貝蒂娜臉上沒有了那種很久以來一直對我表露的信任的表情。
在戀愛中,痛苦偶而也會消停一下,但那是為了換一種新的形式再來出現。
我們流着淚,眼看自己心愛的女人對我們已經沒有當初那種充滿愛憐的沖動和含情脈脈的親昵,更使我們感到痛苦的是,從我們這兒消失的這一切,她們卻都拿去給了别人;然後,一種更使人肝腸寸斷的新的悲怆攫住了我們,令我們暫時忘卻了适才的痛苦,因為我們懷疑她所說的昨晚的經過是一派謊話,她必定有什麼事情在瞞着我們;而後這種懷疑也消歇了,她對我們表示的情意使我們平靜了下來;然而正當此時,一句原來已經忘卻了的話在腦海中跳了出來:有人對我們說過,她在交歡時是充滿激*情的,而我們見到的她總是那麼冷靜;我們沒法想象她跟别人的那種癫狂的樣子,感覺到自己在她眼裡是那麼的無足輕重,我們想起每當我們說話時,她的臉上總有一種厭倦、抑郁、憂愁的神态,我們注意到她跟我們在一起時總穿着滿天烏雲也似的黑睡裙,而那些當初她用來取悅于我們的漂亮衣裙,現在是專門留着在别人面前才穿的。
如果情況正相反,她對我們顯得溫情脈脈,那一時刻該是多麼快活啊!可是,瞧着這條纖巧的舌頭伸出來象是邀人吻它似的,我們不由得會想,它準是伸給那些姑娘伸慣了,所以即便是和我在一起,即便她也許根本沒想到她們,也仍然會這麼伸出來,因為這是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慣,一個下意識的标記。
随後,那種感覺又冒了出來,我們覺得自己是使她感到厭倦了。
但是,驟然間這種痛苦又變得無足輕重了,我們想到了她的生活中那段不為我們所知的-陰-暗的往事,想到了那些我們無從知曉的地方,她曾經在那兒生活過,也許現在當我們不在身邊時也還去那兒–即使她并不打算真的就在那兒生活下去,她在那兒遠離我們,不屬于我們,比跟我們在一起時更快活。
嫉妒的走馬燈就是這樣的轉個不停。
嫉妒還是一個祛除不去的魔鬼,它随時都會以新的化身重新出現。
即便我們能把心愛的姑娘永遠留在自己身旁,邪惡的精靈也會搖身一變,變成一種更其令人絕望的痛苦,那就是一種隻有靠強梁才能得到她的忠貞的悲哀,一種不被人愛的悲哀。
有些夜晚阿爾貝蒂娜仍是很溫柔的,但她再也沒有當初在巴爾貝克沖着我說”可您對我真好!”時的那種意興勃發的激*情了,而且,盡管她現在心裡對我有股怨氣,但因為她認為它們是無法消弭也無法忘卻的,所以她并不把這種怨意對我流露出來,看上去仍使我覺着她的内心并沒保留半點怨意地在向我靠攏,然而這種未經挑明的怨尤,畢竟仍然在她和我中間留下了痕迹,那就是她說話時意味深長的謹慎态度,以及那種令人既尴尬又無奈的沉默。
“可以讓我知道您為什麼要打電話給安德烈嗎?””我想問問她,要是我明天跟你們一塊兒去,是不是會妨礙她,我在拉斯普利埃那會兒,就答應過要去維爾迪蘭府上拜訪的。
”
“那當然随您便咯。
可是我得提醒您,今兒晚上有濃霧,到明兒還散不了。
我說這話是不想讓您受涼生病。
您知道,我當然最希望您能跟我們一塊兒去了。
不過,”她若有所思地接着說,”我根本還不知道明兒去不去維爾迪蘭家呢。
他們家待我這麼好,我實在是受之有愧。
除了您,他們就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是他們家有些地方讓我挺不受用的。
反正明兒我一準得去廉價商場或是三區商店買條白顔色*的披巾,要不那條黑裙子顔色*太暗了。
”
讓阿爾貝蒂娜獨自上一家人群摩肩接踵的大商場,那兒出口又特别多,一個女人事後總可以說她出了門沒能找到停在遠處等她的那輛汽車,我打定主意不同意她這麼做,而我的心緒也不由得也變得黯然了。
然而,我并沒有想到,其實我也許在很久以前早就不曾看見阿爾貝蒂娜了,因為她是在這麼個可悲的時期進入我的生活的,其間,一個女人被象粒種子似的撒進空間和時間以後,在我們眼前已不複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連串我們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