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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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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餘的一小時睡眠往往是一種麻木的發作,在此之後必須重新運用自己的四肢,重新學習說話。

    意志在這裡難以獲得勝利。

    人們睡得太多,人們便不複存在。

    覺醒可以機械地不知不覺地被人勉強感受到,正如人們從一根管道中可以感覺到關水龍頭那樣。

    比水母還更沒有生氣的生命在延續,這樣的生活讓人真的覺得自己是從海底下浮上來的,或者來自苦役犯監獄,假使人們能夠思考某種東西的話。

    但是記憶女神卻從高高的天上俯下身子,以”索取牛奶咖啡的習慣”這一形式,賦予我們以複活的希望①。

    女神并不立即趕來;人們以為摁過鈴了,實際上卻沒有摁,人們情緒激烈地說一些精神錯亂的話。

    惟有運動能夠産生思想,人們隻有在确實摁過床邊梨形開關時才能慢慢地,然而又是清楚地說:”确實已經十點了。

    弗朗索瓦絲,把我的牛奶咖啡給我送來。

    ” ①記憶突如其來的禀賦不總是那麼簡單的。

    人們在聽憑自己醒來的最初幾分鐘裡,往往覺得自己身邊會有各種不同的現實可以選擇的就象打牌那樣。

    那是星期五早晨,我們散步回來,或者是在海邊喝茶的時辰。

    往往在最後,您才意識到自己在睡覺,身上還穿着睡衣。

    –作者注。

    
啊,奇迹!弗朗索瓦絲居然沒有猜測出我全身心沉湎其中的那個不真實的海洋,我有能力讓我那奇怪的問題穿越這個海洋。

    她果然回答我說:”已經十點十分了,”這就賦予我一種理性*的表象,而且使别人無法覺察出無止無休地侵擾我的那些古怪的談話(在那些并不是一座虛無缥缈的山峰奪走我的生活的日子裡)。

    我憑借毅力重新介入現實。

    我仍然玩味着睡眠的碎片,這就是唯一的創造,唯一存在于叙述材料之中的更新,所有處于清醒狀态的叙述都被文學所美化,不包含這些神秘的差異,而美就是從這些差異派生出來的。

    談論鴉片創造的美輕而易舉。

    但是,對一個習慣于僅僅依靠毒|品入睡的人來說,出乎意料自然睡着的一個小時會使他發現,一種同樣神秘而且更加清新的清晨景象是多麼寬闊。

    在更替時辰的同時,在人們睡覺的地方,用一種人為的方式催眠,或者相反,有朝一日回到自然睡眠上來–對任何一個習慣于用安眠藥入睡的人來說,這是所有的事情當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種–人們終于得到了比花匠培植出的各種石竹或玫瑰還要多上千百倍的各種睡眠。

    花匠們得到的花,有些是美妙的夢,有些也像是惡夢。

    當我用某種方式入睡時,我打着寒顫醒來,以為自己在出麻疹,或者以為發生了更傷心的事情,比如我的外祖母(我現在不再想她了)在痛苦中煎熬,因為我嘲笑過她,那一天,在巴爾貝克,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她想讓我擁有一張她的照片。

    盡管我已經清醒,可我還是想去向她解釋說她沒有弄懂我的意思。

    然而,我已經重新暖和過來。

    麻疹的症狀已經消失,我的外祖母也遠遠地離我而去,不再讓我心裡痛苦。

    有時,一種黑暗突然朝這些不同的睡眠猛撲過來。

    沿着一條漆黑無光的林蔭大道散步使我感到害怕,我聽到遊蕩的人在那裡走過的聲音。

    突然間,傳來一個警察與一個經常以趕車為業的婦女的争吵,遠遠看去,這類女人像是年輕的男車夫。

    在她那籠罩着黑暗的座椅上,我看不見她的人影,可是她在說話,從她的聲音中,我辨認出了她那張盡善盡美的臉龐和她那青春勃發的肉體。

    我在黑暗中朝她走去,想在她重新離開之前登上她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

    車子距離很遠。

    幸好與警察的争吵還在繼續。

    我趕上了仍然停在那裡的馬車。

    林蔭大道的這一部分亮着路燈。

    女車夫清晰可見。

    那确實是一位婦女,不過她已經上了年紀,身材高大而且強壯,大蓋帽底下露出白花花的頭發,她的臉上有一塊紅斑。

    我走開了,心裡在想:”女人的青春難道就是這個樣子?我們遇到的,且期望再次見到的女人怎麼突然衰老了?人們渴望重逢的年輕女人難道就象由于對角色*缺乏創造力而不得不讓位于一些新星的演員?然而這絕不是一碼事。

    ” 繼而,一種憂傷湧上我的心頭。

    我們就這樣在我們的睡眠中生出無數的憐憫,正如文藝複興時期”哀痛耶稣之死的聖母畫像”那樣,不過我們的憐憫不是表現在大理石上,相反那是無法凝固成形的憐憫。

    這些憐憫自有它們的用處,那就是讓我們回想起某種更加動人,更有人情味的景象,而人們在清醒的時候卻千方百計地将之遺忘在有時是充滿敵意,冷若冰霜的良知當中。

    這就令我回憶起我在巴爾貝克許下的永遠憐憫弗朗索瓦絲的諾言。

    至少在整整一個上午,我盡量不讓自己為弗朗索瓦絲與膳食總管的争吵而惱火,盡量對弗朗索瓦絲和和氣氣的,而其他人卻對弗朗索瓦絲實在太不和善了。

    雖然隻有這個上午,但我卻必須試着為自己制訂一個比較穩固的準則;因為,正如人民不會長時期處于一種純粹憑感情操縱的政治統治之下那樣,人們也不會長時期地讓他們對夢的回憶統治自己。

    這種回憶已經開始消逝。

    我試圖回想這種回憶以便描述它,然而卻加速了它的消失。

    我的眼睑不再牢牢地粘住我的眼睛。

    要是我想竭力重現我的夢,我的眼睑便會完全睜開。

    必須随時在健康明智與精神享受這兩者之間作出選擇。

    而我總是怯于選擇前者。

    再有,我所放棄的那種危險的能量比人們想象的更加危險。

    憐憫、夢幻并沒有單獨消逝。

    象這樣改變人們睡眠的環境,消散許多天,有時是好幾年的豈止是夢幻,還有不僅做夢而且入睡的能力。

    睡眠是神奇的,但卻不太穩定;最輕微的碰撞也會使之轉瞬即逝。

    睡眠是習慣的朋友,比睡眠更加穩固的習慣每天晚上都把睡眠帶往它的聖地,習慣使睡眠免遭任何撞擊;然而,如果人們移動了睡眠的位置,如果睡眠沒有被固定下來,睡眠就會象一縷青煙那樣飄逝而去。

    睡眠猶如青春和愛情,失去便無法再找回來。

     在這些不同的睡眠之中,仍如在音樂中那樣,創造美的是音程的上升或降低。

    我玩味着這種美,但是在這種盡管短暫的睡眠中,我卻失去了使我們感受到巴黎手工業和食品業流動的生命的大部分吆喝聲。

    平常(可惜沒有預見到象這樣姗姗來遲的蘇醒和我的那些象拉辛筆下的阿絮埃呂斯那樣苛刻的波斯法則很快就會把這一幕呈現在我面前),我盡量一大早醒來,為的是不錯過這些吆喝聲。

    我知道阿爾貝蒂娜對這些聲音感興趣,而我自己身在床榻心在外,這都不失為一種樂趣,除此之外,我把他們的吆喝聲看作外界氣氛,危險動蕩的生活的象征,在這種生活中,我隻讓她在我的監護的範圍内進行活動,雖然可延伸到外面,但仍在關押中,使我能夠在我願意的時候把她拉回來,讓她回到我的身邊。

     因此,我盡可能真誠地回答阿爾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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