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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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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練:貝戈特乘坐轎車進入斯萬家新别墅的門廊,他想下車。

    一陣閃電般的暈眩使他呆坐在車座上,看門人試圖幫助他下車,他仍然坐着,不能起身挪動他的雙腿。

    他想緊緊抓住他面前的石柱,但是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他站起來。

     他看過一些醫生,這些被召請的人受寵若驚,診斷出他的不适是由于他過分勤勉(他已經二十年沒有做任何事了),由于他過度操勞。

    他們勸他不要看恐怖小說(他從來不看書),多曬”對生命必不可少的”太陽(他有幾年稍感舒服全靠他在家幽居),增加飲食(這使他逐漸消瘦,倒為他的惡夢提供了營養)。

    他的一個醫生擅長于自相矛盾和戲弄人,在沒有其他人在場的時候,為了不傷害他,貝戈特一看見他就把别人對他的忠告作為自己的意見轉告他,那醫生矢口否認,以為貝戈特想讓他開出他喜歡的某種藥,便立刻禁用這種藥,為了達到目的,他經常用即刻編造的一些理由,在貝戈特用以具體反駁他的明顯的事實面前,醫生不能自圓其說,不得不在同一句話裡自相矛盾,然而他又用新的理由強調同樣的禁令。

    貝戈特回頭去找第一批醫生當中的一位,這人以頭腦靈活而自鳴得意,尤其在一位文人面前,如果貝戈特委婉地說:”我覺得某醫生好象對我說過–當然是從前–那會使我的腎髒和大腦充血……”,那人就會露出狡黠的笑容,舉起手指說道:”我是說使用,而不是濫用。

    當然,任何藥物,誇張地說,都是一種同時具有利和弊兩個方面的武器。

    ”我們的身體具有某種有益于我們健康的本能,正如我們的心靈具有道德責任感,這是醫學博士或神學博士的任何準許都無法代替的。

    我們知道冷水浴會使我們害病,我們仍舊喜歡洗冷水澡;我們總能找到醫生來建議我們洗冷水澡,而不是來防止洗冷水澡的害處。

    貝戈特明智地遵從每個醫生幾年來下的禁令。

    幾個星期之後,從前的意外再度出現,新的意外更加嚴重。

    每分鐘都痛得死去活來,再加上被短促的惡夢打斷的失眠,貝戈特不再請醫生了,他試着服用各種麻醉藥,而且卓有成效不過劑量過多,他信任地看着每種麻醉藥附帶的簡介,簡介上都說明睡眠的必要性*,但是又含蓄指出,所有催人入睡的藥品(除了說明書介紹的瓶内裝的産品,這種産品從無毒副作用的)都有毒性*,而且因此産生的副作用比病痛更糟。

    貝戈特試過各種麻醉藥。

    某些麻醉藥與我們常用的,由比如戊基和乙基制成的麻醉藥類别迥異。

    人們隻能懷着對未知事物的美妙期待吞咽成份完全不同的新藥。

    心跳得就象赴第一次約會。

    新的藥物即将把我們引向哪些鮮為人知的睡眠和夢幻呢?藥物現在已經進入我們的身體、左右着我們的思想。

    我們将以何種方式入睡?一旦我們睡着了,這種全能的主宰會讓我們通過哪些古怪的途徑,到達哪些颠峰,哪些無法測量的深淵呢?我們在這種旅行中會有哪一類新的感受呢?新藥會使我們不舒服?心情恬淡快活?死亡?貝戈特的死發生在他把自己如此這般地托付給這些朋友(朋友還是敵人?)當中最厲害的一個之後的第二天。

    他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去世的:尿毒症的輕微發作是人們建議他休息的原因。

    但是一位批評家在文章裡談到過的弗美爾的《德爾夫特小景》(從海牙美術館借來舉辦一次荷蘭畫展的畫)中一小塊黃|色*的牆面(貝戈特不記得了)畫得如此美妙,單獨把它抽出來看,就好象是一件珍貴的中國藝術作品,具有一種自身的美,貝戈特十分欣賞并且自以為非常熟悉這幅畫,因此他吃了幾隻土豆,離開家門去參觀畫展。

    剛一踏上台階,他就感到頭暈目眩。

    他從幾幅畫前面走過,感到如此虛假的藝術實在枯燥無味而且毫無用處,還比不上威尼斯的宮殿或者海邊簡樸的房屋的新鮮空氣和陽光。

    最後,他來到弗美爾的畫前,他記得這幅畫比他熟悉的其它畫更有光彩更不一般,然而,由于批評家的文章,他第一次注意到一些穿藍衣服的小人物,沙子是玫瑰紅的,最後是那一小塊黃|色*牆面的珍貴材料。

    他頭暈得更加厲害;他目不轉睛地緊盯住這一小塊珍貴的黃|色*牆面,猶如小孩盯住他想捉住的一隻黃蝴蝶看。

    ”我也該這樣寫,”他說,”我最後幾本書太枯燥了,應該塗上幾層色*彩,好讓我的句子本身變得珍貴,就象這一小塊黃|色*的牆面。

    ”這時,嚴重的暈眩并沒有過去。

    在天國的磅秤上一端的秤盤盛着他自己的一生,另一端則裝着被如此優美地畫成黃|色*的一小塊牆面。

    他感到自己不小心把前一個天平托盤誤認為後一個了。

    他心想: “我可不願讓晚報把我當成這次畫展的雜聞來談。

    ” 他重複再三:”帶擋雨披檐的一小塊黃|色*牆面,一小塊黃|色*牆面。

    ”與此同時,他跌坐在一張環形沙發上;刹那間他不再想他有生命危險,他重又樂觀起來,心想:”這僅僅是沒有熟透的那些土豆引起的消化不良,毫無關系。

    ”又一陣暈眩向他襲來,他從沙發滾到地上,所有的參觀者和守衛都朝他跑去。

    他死了。

    永遠死了?誰能說得準呢?當然,招魂術試驗和宗教信條都不能證明人死後靈魂還存在。

    人們隻能說,今生今世發生的一切就仿佛我們是帶着前世承諾的沉重義務進入今世似的。

    在我們現世的生活條件下,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以為我們有必要行善、體貼、甚至禮貌,不信神的藝術家也沒有任何理由以為自己有必要把一個片斷重畫二十遍,他由此引起的贊歎對他那被蛆蟲啃咬的身體來說無關緊要,正如一個永遠不為人知,僅僅以弗美爾的名字出現的藝術家運用許多技巧和經過反複推敲才畫出來的黃|色*牆面那樣。

    所有這些在現時生活中沒有得到認可的義務似乎屬于一個不同的,建築在仁慈、認真、奉獻之上的世界,一個與當今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們這個不同的世界出來再出生在當今的世界,也許在回到那個世界之前,還會在那些陌生的律法影響下生活,我們服從那些律法,因為我們的心還受着它們的熏陶,但并不知道誰創立了這些律法–深刻的智力活動使人接近這些律法,而隻有–說不定還不止呢–愚蠢的人才看不到它們。

    因此,貝戈特并沒有永遠死去這種想法是真實可信的。

    高老頭 人們埋葬了他,但是在喪禮的整個夜晚,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櫥窗裡,他的那些三本一疊的書猶如展開翅膀的天使在守夜,對于已經不在人世的他來說,那仿佛是他複活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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