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做也許是為了向挑起嫉妒的女士表示尊敬,盡管别人十分憎恨這位女士,他卻荒唐地表明自己是個”夠朋友”的人;他這麼做也有可能倒是出于對這位女士的惡意,因為他以為一個人嫉妒了,反而會加倍地表示愛情。
再不然,他就是要成心與人作對,對大多數人都講真情,就是對嫉妒者守口如瓶,這樣,嫉妒者因被蒙在鼓裡而備受痛苦;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事情至少就是如此。
為了折磨别人,大多數人都以己度人,拿自己以為最為痛苦的事情–也許那本來就是錯覺–來折磨别人。
您知道嗎,這裡有些象争比高低的場所,人都不錯,可就是人人都喜歡從此發迹,出人頭地。
可是您的臉色*有些不好,這間屋子如此潮濕,您會着涼的。
”他邊說邊把一張椅子推到我的身邊。
”您既然身體不舒服,就應該小心為好。
我去把您的外套拿來。
不,您自己别去,您找不到,而且會着涼的。
瞧瞧,真是太不謹慎了。
可是您畢竟不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了。
您還真需要一個象我這樣的老仆人來照料您才行。
””男爵,不用您勞駕,我去。
”布裡肖說着就離開了。
布裡肖也許沒有發現,德·夏呂斯先生倒是真的為了向我表示友誼,他那狂妄自大、折磨别人的急性*發作已經過去,眼下又恢複了平易近人,真誠相待的态度。
布裡肖還記着,維爾迪蘭夫人把德·夏呂斯先生是當作囚犯那樣交給他嚴加看管的,就怕他别借口去取我的大衣,而偷偷去跟莫雷爾幽會,結果把老闆娘的計劃搞得全盤皆輸。
我對德·夏呂斯先生說,為了我,布裡肖先生勞駕了,我很遺憾。
”噢不,他非常樂意,他很喜歡您,大家對您都十分喜歡。
有一天大家都說,怎麼老不見他的人影,他是把自己鎖起來了還是怎麼的,布裡肖真是一個正直的好人。
”德·夏呂斯先生隻看見倫理教授跟他說話的樣子和藹可親,坦誠相見,絕沒有料想到,他會在背後肆無忌憚地譏諷他。
”這是難能可貴的人,他知識淵博,卻沒有陷于迂腐,不象許多人那樣變成一個書庫裡的老鼠,渾身散發着墨水氣。
他視野寬闊,胸懷豁達,在他的同人中純屬罕見。
看他對生活能有那麼深刻的理解,那麼善于因人制宜,尊重每人的個性*,有時候我們不禁納悶,他不過是索邦大學一名普普通通的小教授,原來甚至隻是個中學教師,究竟是從哪兒學到這一手本領的,連我都常常百思不解。
”聽到夏呂斯關于布裡肖的這番贊賞,我比夏呂斯還要百思不解。
就連德·蓋爾芒特夫人圈子裡最無修養的人都嫌布裡肖笨拙遲鈍,他怎麼竟能取悅于德·夏呂斯先生這位難上加難的人。
取得這一成績跟有些事情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且舉一例,當然這事跟夏呂斯的事情并不一樣。
斯萬與奧黛特熱戀,在小圈子裡度過無數美妙的時光。
結婚以後,他又覺得邦當夫人非常客氣,她佯裝對斯萬夫婦無比崇拜,不斷來看望那女人,對有關丈夫的事情津津樂道,還用輕蔑的口吻談論他們。
這情況如同作家們把智慧的桂冠不是戴在最富有智慧的人頭上,而是戴在尋歡作樂者的頭上,原因是他們就某一男子對某一女子的情|欲發表過大膽而又寬容的議論;作家和附庸風雅的情婦聽了那種議論以後一緻認為,到家裡來的所有人中間,就數那漂亮的老頭傻氣最少,因為他在愛戀方面具有豐富的閱曆。
出于同樣的道理,德·夏呂斯先生覺得布裡肖比他的其他朋友都聰明,他不僅對莫雷爾非常客氣,而且還到希臘哲學家、拉丁詩人、東方說書人中去采撷精品,用一種奇異迷人的詩意來裝點男爵的情趣。
德·夏呂斯先生現在年紀已經不輕,換了維克多·雨果,就喜歡身邊有法克裡跟莫裡斯①這樣的人簇擁着。
無論是誰,隻要能接受他的生活觀,他就喜歡。
”我經常見到他,”他繼續說道。
他說話聲音嚷嚷,一字一頓,但是除了嘴唇以外,沒有任何動作。
臉上塗脂抹粉,如同一張假面具,鐵闆着一絲不動。
教士般的眼皮故意低垂着。
”我聽他的課,拉丁區的氣氛可以使我換換環境。
那裡有一批勤奮好學、善于思考的青年。
年輕的布爾喬亞們,比起我那些另一社會階層的同學們要更加聰明,更有知識。
他們完全不同,這一點您也許比我更加了解,這是一些年輕的布爾喬亞。
”他一字一扣地咬着,先吐了好幾下布字,然後才慢慢地将布爾喬亞完整地說出來。
按照演講的習慣,在這個詞上特别加重了語氣。
他這麼咬文嚼字也許是因為他喜歡以此來表達其特有的細膩思維,也許是忍不住要在我面前恣意傲慢一下。
德·夏呂斯先生的傲慢無禮,絲毫也沒有削弱他在我心中(自從維爾迪蘭夫人向我披露了他的用心以後)激起的巨大和深切的同情。
我隻覺得他的話是在跟我逗樂,即便我對他沒有現在這麼多好感,他的話也不會傷害我的心。
①法克裡(1819-1895),法國作家。
其兄為雨果之女婿;莫裡斯(1820-1905),雨果的弟子和遺囑執行人。
我象我的外祖母,缺乏自尊心到了很容易喪失尊嚴的地步。
固然,從中學開始,我就不斷地聽到一些我最仰慕的同學說,要是别人對他們無禮,他們不會在意,但要是别人玩弄手腕,那絕不能輕易饒恕。
久而久之,我在言行中便不自不覺地表現出一種自尊自豪的第二天性*,在别人眼裡,我這種第二天性*甚至于還有些過分,因為我無所畏懼,動辄就跟人決鬥–不過連我自己後來也漸漸嘲笑決鬥的舉止,降低其道德聲譽,不用我來說,别人更是覺得決鬥是非常可笑的。
但是被我們壓抑着的天性*,并未逐出體外,它依然久駐于我們身上。
有時候當我們拜讀某位天才的新作時,我們高興地發現,書中有許多議論都是我們曾經不屑一顧的,書中有許多歡樂和凄涼,是我們曾經克制着不敢表露的,書中有整整一個感情世界曾為我們所不齒;這本書使我們恍然大悟,認識了這些感情的價值。
正是如此,生活經曆終于使我發現,别人對我進行嘲諷,我還不憎恨,而是報以微笑,那就有所不好了。
從此缺乏自尊心和不會耿耿于懷的狀況不再複有表現,我甚至幾乎徹底忘了那種狀況曾經在我身上存在過,但是那種狀況畢竟是我原始的生存環境。
我不會憤慨和兇狠,急了隻會發怒。
而且我對正義感是陌生的,甚至也不知道什麼叫道德感。
我在内心深處隻是完全忠誠于那些最弱、最不幸的人。
我對于莫雷爾和德·夏呂斯先生的關系在何種程度上牽涉到善與惡的問題發表不了任何意見,可是想到别人正在算計德·夏呂斯先生;要他受苦,我覺得這是難以容忍的。
我真想告訴他,卻又不知道如何啟齒。
”我這樣一個老頭子,看見這批孩子勤奮好學,打心裡高興。
我跟他們不認識。
”他擡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