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感覺,那絕不是幻覺。
我的懷疑精神告訴我,由于這些心靈狀态投入了過多的我們還未意識到的力量,所以即令這些心靈狀态在生活中比其他心靈狀态更加深刻,但是其深刻性*本身就證明它是無法分析的。
這是因為這些心靈狀态牽涉到的許多力量,我們都無法察覺。
凡德伊的某些富有魅力的樂句使人想到這些心靈狀态,因為它們也是無法分析的,但這并不能證明它們跟這些心靈狀态具有同樣的深度。
純音樂的樂句之所以美,之所以容易形象地顯示我們的非智力感受,或類似的東西,那純粹是因為音樂的樂句本身就是非智力的。
那末,我們為什麼要認為這些反複出現于凡德伊某些四重奏和這”合奏”中的神秘樂句是特别的深刻呢?
其實,阿爾貝蒂娜為我彈奏的,不僅僅是他的樂曲。
鋼琴對我們來說,有時候就象一盞科學的(曆史的和地理的)魔燈。
這間巴黎的卧室,比貢布雷的卧室富有更現代化的創造。
阿爾貝蒂娜彈奏着拉摩或者鮑羅丁的作品。
随着音樂的起伏,我在卧室的牆上時而看見綴滿愛神的十八世紀玫瑰紅壁毯,時而看見遼闊無垠、白雪皚皚、萬籁俱寂的東方大草原。
這些稍縱即逝的裝飾就是我卧室的唯一點綴。
我在繼承萊奧妮姨媽遺産的時候,曾經立下許諾,要象斯萬一樣,緻力收藏,購買書畫雕塑,結果我卻把所有的錢都用來替阿爾貝蒂娜買了車馬、衣服和首飾。
但是,我的房間不是擁有一件比任何東西都要珍貴的藝術品嗎?那就是阿爾貝蒂娜本人。
我瞧着她。
一想到是她,我就覺得十分奇怪。
曾有好長時間,我一直覺得要認識她真是難上加難,不想今天她卻已成了馴服的野獸,成了需要我供給支柱、框架和靠牆的薔薇,每天每日呆在家裡與我朝夕相處,背靠着我的書架,在鋼琴前坐着。
她的肩膀,當她描述高爾夫俱樂部的情景時,我看見它低垂着,很難讓人看清,現在卻依靠在我的書架上。
她美麗的大腿,我第一天就很有道理地想象過,在她整個少年時代,她的腿腳一直操縱着自行車的腳蹬,而如今,它們卻在鋼琴踏闆上輪流起落。
阿爾貝蒂娜坐在鋼琴前面,腳上登一雙金色*的皮鞋,顯得綽約多姿。
這時,我更覺得她是屬于我的。
她能神采煥然,都是我所給的;她的手指原來隻與自行車車把有緣,現在卻如聖-塞西爾①的纖指在琴鍵上飛快地舞動;她的頸項,坐在床上看過去,豐腴粗壯,在燈光的照耀下,泛着桃暈;她那斜側的臉龐猶顯得更加粉豔,我的眼光從我内心深處射發,滿載着回憶,燃燒着欲|望,給她的臉龐增加了一種光彩和活力。
瞬間,阿爾貝蒂娜的臉似乎附着了魔力,其立體感不翼而飛了。
猶如那一天在巴爾貝克旅館,我很想吻她一下,我的視覺因這過于強烈的欲|望而模糊了,她臉的每一個側面都發生了延伸,越出了我的視覺範圍。
但是我的感覺卻更加清楚。
她眼皮半合着,蒙住了眼睛,頭發垂落着,遮住了大部分臉頰。
我能看到的雖然隻是層層相疊的平面,但我卻能感受到那藏于平面背後的立體感。
她的眼睛就象-乳-白的礦石包含着的兩塊唯一的魔光片,它們比金屬還要堅硬,比陽光還要燦爛,加在無光材料中間,宛如我們壓在玻璃下面那兩片淡紫色*的蝴蝶薄翅。
她回過頭來問我彈奏什麼曲子,那烏黑卷曲的頭發立時顯出豐富協調、獨具一格的花樣。
它有時上尖下寬,形成一個羽毛豐盛的黑色*三角形,很象一羽美麗的翅膀;有時候彎曲的發環隆成一堆,形成一片雄渾起伏的山脈,山脊、分水嶺以及斷崖峭壁盡收眼底。
卷曲的環形多彩多姿,變幻無常,似乎早已超出了大自然通常所能實現的森羅萬象,唯有雕塑家的願望才能與之呼應–雕塑家善于施展精湛的技藝,講究剛柔相濟、奔放不失和諧,刀法要有力度–光如漆木、豔如桃紅的臉龐,在烏發的一截一蓋之中,更顯出其生動旋轉的曲線來。
房間的這一角放着書架和鋼琴–鋼琴猶如管風琴的木殼,将她的身體遮掩了一半–它們跟她的窈窕多姿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但又十分協調,因為她善于使自己的姿态适應鋼琴和書架的外形以及用途,與它們融為一體。
于是,房間的這一角整個化為這位音樂天使的輝煌聖殿和誕生地,而這音樂天使又如一件珍貴的藝術品,片刻之後将聽從溫柔的魔法,脫離其栖身之所,把粉紅的精髓贈與我的親吻。
但不,對我來說,阿爾貝蒂娜根本不是一件藝術品。
我知道什麼叫用藝術眼光來欣賞女子,我了解斯萬。
我不行,不管是什麼女子,我都不會用藝術眼光來欣賞,我缺乏外部觀察的精神,從來不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東西。
有一個女子,在我看來,根本不足稱道,可是斯萬一見,卻立刻在她身上添加一層藝術尊嚴–他在她的面前大施殷勤,在我面前把她比作盧伊尼②的肖像,又說她的服飾打扮反映着喬爾喬涅畫中人物的服飾–對他這套本領,我是五體投地,我絲毫沒有這份天賦。
從實而言,我一旦把阿爾貝蒂娜視為我有幸占有的古色*古香的音樂天使,就立刻會對她失去興趣,無動于衷,在一起不久就感到無聊了,不過無聊的日子為時不長。
①聖-塞西爾,于公元232年殉教,主司音樂。
②盧伊尼,十六世紀意大利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