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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五部 女囚(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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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所喜歡的東西,僅僅是我們還未占有的東西,僅僅是因為這東西可資我們追求不可企及的東西。

    我很快又開始發現,我并未占有阿爾貝蒂娜。

    我從她的眼睛裡看見,她時面對縱樂充滿希冀,時而充滿回憶,也許時而還充滿懷戀。

    我猜不透她的心思。

    她甯可不去縱樂,也不願把這些心思告訴我。

    我從她的眸子中抓住的隻是一柔微光,猶如那些被拒之場外,貼住門窗玻璃使勁瞅看,卻一點也看不到舞台演出的觀衆一樣,我也看不出什麼名堂(所有欺騙我們的人,都是堅持說謊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屬于這種人。

    但是這事未免有些奇怪,猶如最不信教的人卻铮铮表示,他們對善良具有堅定不移的信仰。

    如果我們對說謊者說,說謊比坦白更加使人痛苦,那是白費口舌。

    盡管他們對此是有認識的,但那無濟于事,他們稍過片刻仍會撒謊。

    他們起初對我們說過,他們自己是什麼人,我們在他們眼裡又是什麼人,說了這話以後他們不能出爾反爾,因此隻能一騙到底。

    正因如此,有一個無神論者,别人都認為他十分正直勇敢,為了不打破别人對他的這種看法,他情願抛棄對生活的眷戀,甘心殉身)。

    從她的目光和微笑中,從她的一撅嘴中,我有時候可以看出她的内心活動。

    盡管我被拒絕觀看這些内心景緻,但那些晚上我仍凝神靜觀。

    我發現她跟我有所不同,離我很遠。

     “您在想什麼,我親愛的?””沒想什麼。

    ”有時候,我責備她不該什麼都瞞着我。

    作為補救,她便告訴我一些衆人所知的事情(猶如政治家們從來不會拿一些小道消息當什麼正經的事情,而隻會就前一天報上已經發表的重要消息大發議論),或者模棱兩可,故作神秘地告訴我,在認識我的前一年,她曾騎車到巴爾貝克作過旅行。

    我根據她那神秘的微笑進行推理,得出結論,她是一個非常自由,能作長時郊遊的姑娘。

    我的結論仿佛是正确的。

    她一回憶起那些遠遊,嘴角上便會掠過一絲我初到巴爾貝克海堤,那深深打動了我的微笑。

    她還向我叙述過,她跟女友們到荷蘭鄉村遠足,晚上很晚才回阿姆斯特丹,馬路和河邊人群熙熙攘攘,充滿了歡樂。

    她跟那些人幾乎個個都熟悉。

    在她的眼裡,我仿佛就是坐在疾駛的車輛裡,隔着模糊的玻璃窗所看見的,無數稍縱即逝的燈光。

    對阿爾貝蒂娜生活過的地方,對她某天晚上所能做的事情,對她施過的微笑和秋波,對她說過的言語,對她受過的吻,我一次又一次充滿了痛苦的好奇。

    相比之下,所謂的審美好奇隻配稱作無動于衷!我對聖-盧産生過一次嫉妒,盡管它久久留在我的心裡,但它根本比不上阿爾貝蒂娜給我造成的這無限的憂傷。

    女子間的愛情實在過于神秘,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确切地想象出其樂趣和質量究竟是什麼。

    想到阿爾貝蒂娜,我就好象站在劇院門口,一一點着數,放自己的一大批随從過去,讓他們進入劇場。

    我未多加注意,其實阿爾貝蒂娜已把多少人和多少地方(盡管那些地方跟她沒有直接關系,那隻是一些她得以嘗到樂趣的尋歡作樂之地,一些人群熙攘,比肩繼踵之地)從我想象和回憶的門檻,引入了我的心房!如今,我對這些地方已經有了内在的、直接的、痙攣的和痛苦的認識。

    愛情,就是心靈可以感覺的時空。

     如果我自己是忠貞不渝的,那我對水性*楊花就無法設想,因此也就不會痛苦;我之所以想象着阿爾貝蒂娜做這做那,心靈備受折磨,正是因為我自己始終存在着喜新厭舊的欲|望,喜歡取悅新的女子,起草新的小說。

    那一天我跟她一起去布洛尼林園,桌邊坐着一批騎車姑娘,我禁不住瞟上一眼,這就得歸結于這永久的欲|望。

    所謂認識,隻有對自身的認識而言。

    我們幾乎也可以說,所謂嫉妒,隻有對自身的嫉妒可言;别人的行為是無足輕重的;我們隻有從自身感到的快樂中才能引出智慧和痛苦。

    毀滅 有時候,阿爾貝蒂娜臉色*突然起火,雙目閃爍,我感到,仿佛有一道情熱的閃電無聲地劃過她的回憶區。

    她的回憶在回憶區内不斷發展,我卻一無所知。

    要企及這一地區,簡直要比登天還難。

    我想到,在巴爾貝克也好,在巴黎也罷,我認識阿爾貝蒂娜雖有多年,但直到最近我才發現,我的女友有一種特殊的美。

    她雖然發生了諸多的變化,但是已經流逝的時日卻多少仍保存在她的身上。

    對我來說,這種美是一種令人心碎的東西。

    在這張泛着紅暈的臉龐後面,我感到蘊藏着一個萬丈深淵,蘊藏着我未認識阿爾貝蒂娜以前那些無止無境的夜晚。

    我雖然可以讓阿爾貝蒂娜坐在自己的膝上,雙手捧住她的臉,可以在她身上随意撫摸,但是,我手中仿佛在擺弄着一塊含有太古海洋鹽量的石塊,或者是一顆天星的光亮。

    我感到,我觸摸到的,隻是一個生物體封閉的外殼,而生物在其殼内卻可以四通八達,大自然隻是創造了人體的分工,卻沒有想到使靈魂的相互滲透成為可能。

    由于大自然的疏忽,我們如今落到這種境地,我為之多麼痛苦!我把阿爾貝蒂娜藏在家裡,前來拜訪我的人誰都想不到,在走道盡頭的房間裡居然有她這個人存在。

    我把她藏得如此嚴密,猶如那瞞着衆人,将中國公主封藏在一個瓶裡的人一樣。

    我曾經以為,這樣,阿爾貝蒂娜就成了一個美妙的囚人,從此能夠充實我的住宅。

    我發現原來事實并非如此(她的身體雖然控制在我的法力之下,但她的思想卻逃脫了我的控制),她不如說象一個時間女神,不由分說地敦促我去尋找過去。

    雖然我為她不得不損失了若幹年時間,損失了我的财産–但願我能對自己說,财産絲毫未受損失;可惜的很,這事未必肯定–對此,我無所惋惜。

    也許一人孤獨地生活會更有價值,更加豐富,更少痛苦。

    盡管斯萬建議過我搞搞收藏,德·夏呂斯先生也曾帶着風趣和傲慢對我說:”您家裡真醜!”責備我一點不懂收藏,但是這又于事何濟?我們四方尋覓雕塑和畫幅。

    把它們占為己有;甚至不是出于什麼功利,專作欣賞之用;我們的小傷口就此很快愈合了。

    但是我們一不注意,或是阿爾貝蒂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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