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的肖像,我開始說沒有,以免他有暇根據我在巴爾貝克那段時期前後拍的一張照片認出阿爾貝蒂娜來,不過那時他隻是在火車車廂裡隐隐約約見到過她。
可是我又想,那張照片上的阿爾貝蒂娜既不同于巴爾貝克的阿爾貝蒂娜也不同于現實的充滿活力的阿爾貝蒂娜,他既不可能從照片上認出她也不可能在現實生活裡認出她。
在我替他尋找照片的當兒,他用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表示安慰。
他猜出我很痛苦而為我難受,這使我十分感動。
首先,盡管他和拉謝爾分手了,他當時的感受卻遠沒有消逝,因此他對這類性*質的痛苦抱有一種同情,一種特殊的憐憫,有如人們同病相憐分外親切。
再說他是那麼心疼我,一想到我的苦惱他就無法忍受。
因此他對給我招緻苦難的人懷着一種又怨恨又贊賞的複雜感情。
在他的想象裡我是如此高傲的人,要想使我屈服于另一個人,這個人必定在各方面都不同凡響。
我的确想過他可能認為阿爾貝蒂娜的像片漂亮,然而由于我畢竟想象不出她會使他産生象海倫使特洛伊老人們産生的那種印象,我在尋找照片時便謙遜地說:”噢!你瞧,你可别胡思亂想,首先,照片很糟糕,其次,她并不出衆,不是什麼美人,她主要是人很可愛。
””喔!不,她一定與衆不同,”他帶着天真而真誠的熱情說,同時竭力想象着這個能使我如此絕望如此激動的人是什麼樣子。
”我怨她使你難過,不過這也是始料所及的,象你這樣一個周身都是藝術細胞的人,萬事萬物都得首先愛它的美而且愛得那麼執着,你要是在一個女人身上發現了美,你注定會比誰都痛苦。
”我總算找到像片了。
”她肯定很出色*,”羅貝爾繼續說這話時還沒有看見我遞給他的照片。
他突然瞥見了,他拿着照片看了片刻。
他的臉部表情由詫異一直發展到驚得目瞪口呆。
”怎麼,這就是你愛的姑娘?”他終于說出了這句話,由于害怕惹我不快,他克制了語氣裡吃驚的感情。
他沒有作任何評論,隻露出通情達理和謹慎的神氣,當然不可避免地有那麼點輕蔑,一種面對病人而産生的輕蔑–即使這個病人在生病之前一直是個很出衆的人而且是您的朋友–不過病人同這一切已經毫不相幹了,因為他得了躁狂型精神病,他向您談到出現在面前的天上來客,而且繼續盯着一個地方看這個天上來客時,您這個健康的人卻隻會看見那兒是一床鴨絨被。
我立即明白了羅貝爾為什麼吃驚,這正是我看見他的情婦時感受過的驚異,唯一不同的是我發現他的情婦是我早已認識的女人,而他卻以為自己從未見過阿爾貝蒂娜。
不過我和他在同一個人身上看見的東西無疑也有很大的差異。
當初在巴爾貝克,我在注視阿爾貝蒂娜時确曾賤兮兮地把我的味覺、嗅覺和觸覺摻進對她的視覺裡,這已是遙遠的往事了。
自那以後,又摻進了更深沉、更甜蜜、更難以形容的感覺,随後便是痛楚感。
總之,有如一塊被雪包圍的石頭,阿爾貝蒂娜乃是我内心裡構想的一個巨大工程的中心發電機。
羅貝爾的視力是達不到這種感覺層次的,他能看見的隻是糟粕,而這種層次的感覺又反而妨礙我去察覺這些糟粕。
羅貝爾在看見阿爾貝蒂娜的照片時,使他發窘的并不是特洛伊老頭們看見海倫走過而且說:
“我們的損失怎及她秋波一轉,”
時那樣的激動,而恰恰是相反的激動,這種激動心情使他說出:”怎麼,就為這個他竟如此煩惱,如此傷心,竟幹出這許多傻事!”的确應該承認,當一個人引起我們所愛之人痛苦,毀了他的生活,有時還給他招緻死亡的可能時,看見這樣的人而作出這種反應是遠比特洛伊老頭們的反應更常見的,一句話歸總,這是慣例。
這不僅因為愛情是個人的事,也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感受愛就自然而然認為可以避免愛情而且對别人狂熱的愛說長道短。
不,那是因為,當愛情達到能引起這種痛苦的程度時,介乎女人的面龐和情人的眼睛(這個象雪覆蓋水泉一樣包藏和隐匿愛情的巨大的痛苦之卵)之間的感覺工程已經推進得相當遙遠,遠到情人的眼光停留的位置,他領略歡樂和痛苦的位置與别人能夠看見這愛情的位置之間的距離等于太陽本身的位置和太陽強光使人能看見天上的太陽所在的位置之間的距離。
此外,在這段時間,憂傷和柔情使情人對對方最壞的變化也視而不見,而在這憂傷和柔情蜜意的蛹殼裡,對方的面龐已逐漸衰老,逐漸變化。
因此,如果說情人初次邂逅時見到的容貌和他在後來的戀愛的痛苦中看見的容貌距離甚大,從相反的意義上說,這容貌和不相幹的人此刻看到的容貌同樣大相徑庭。
(如果羅貝爾在照片上看到的不是一個年輕姑娘而是一個老态龍鐘的情婦,情況又會如何呢?)甚至不必和這個使男人如此神魂颠倒的女人有一面之緣,隻要見到她的照片我們也同樣會大吃一驚。
我們了解她往往象我的叔祖父阿道夫了解奧黛特一樣。
看法上的差異不僅涉及體型面貌,而且涉及性*格,涉及個人的重要性*。
使熱愛她的男人痛苦的女人完全可能和不關心她的人相處甚笃,比如奧黛特,在斯萬眼裡她是那麼冷酷無情,而我的叔祖父阿道夫卻認為她是殷勤的”穿粉紅袍子的女人”,或者說一個女人完全可能讓愛她的男人象怕神一樣戰戰兢兢地估摸再三才敢作出有關她的決定,而這個女人在不愛她的男人眼裡簡直就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男人讓她幹什麼她都樂意幹,就象聖盧的情婦之于我一樣,我在她身上隻看見了别人對我多次推薦過的”大氣派的拉謝爾”,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人和聖盧在一起時,想到有人會因為不知道這樣一個女人某個晚上幹了些什麼,她和某人談了些什麼悄悄話,她為什麼會有絕交的念頭而内心受煎熬,我感到萬分驚詫。
與此同時,我又感到一切往事,這裡指阿爾貝蒂娜的往事,也就是使我的心靈,使我的生命帶着令人震顫而又十分笨拙的苦痛趨而附之的往事,在聖盧看來恐怕也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