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再也無法透過回憶而沉醉在阿爾貝蒂娜的香味裡了。
我手上拿着這兩隻戒指,兩眼呆呆地注視着戒指上這隻無情的鷹,鷹的嘴喙象烙鐵一般折磨着我的心,那一對羽毛突出的翅膀帶走了我對女友保持的信任,在鷹爪下,我那受到傷害的心靈一刻也不能回避對這個陌生男人的情況提出的一連串的疑問,這隻鷹無疑是此人姓名的象征,隻不過我無法認出來罷了,她從前一定愛過此人而且不久前一定見過他,因為我初次見到這第二隻戒指正是我們在森林裡一起散步的那一天,那是多麼甜蜜多麼富有家庭情趣的一天呀,這隻戒指上的鷹看上去仿佛正在把它的嘴喙浸進紅寶石裡那一大片清澈的血水裡。
此外,我從早到晚不停地為阿爾貝蒂娜的出走而苦惱也并不意味着我隻想念她一個人。
一方面,她的魅力早就越來越接近某些東西了,這些東西最終會遠遠抛棄她的魅力,但是她在我身上引起過的那種激*情還會照樣使這些東西沖動起來,如果有什麼事物使我想到安加維爾,想到維爾迪蘭一家或想到萊娅扮演的什麼新角色*,痛苦仍會象潮湧一般前來襲擊我。
另一方面,我自己所謂的想念阿爾貝蒂娜,是指想辦法讓她回來,和她重聚,是指設法知道她在做些什麼。
因此,在這段我無休無止地備受煎熬的時間裡,如果有什麼圖表能夠描繪出我的痛苦的圖象,人們也許會看見奧爾賽火車站,看見送給邦當夫人的鈔票,看見聖盧俯身在電報局斜面小桌上拟寫發給我的電報的情景,卻永遠也不會看到阿爾貝蒂娜本人的圖象。
在我們生命的長河裡,由于自私自利我們每時每刻都隻看得見眼前的對我們這個”我”十分珍貴的目标,卻從不去看那不停地注視着這些目标的”我”自己,正如指引着我們行動的願望總是屈尊趨附于行動,卻不再回升到願望本身,或因為這願望過分注重功利,便迫不及待地投入行動而蔑視認識,或因這願望正在尋求未來以糾正令人失望的當前,或因思想的懶惰促使這願望順着想象的輕松自在的斜坡往下滑行而不肯沿着内省①的崎岖陡坡往上攀登。
事實上,在我們置生命于不顧的危急時刻,随着這生命所系的人兒愈益顯示她在我們生活中所占的廣闊位置和她震憾一切的力量,這個人兒的形象便相應地逐漸縮小直到再也無法察覺。
由于我們的感情作用我們在萬事萬物裡都能發現這個人兒存在時留下的影響;而這人兒本身,這影響的來源,卻哪兒也找不到了。
在這些日子裡我怎麼也回憶不起阿爾貝蒂娜的形象,我簡直以為我再也不愛她了,這就象我母親,她在絕望的時刻無法回憶我外祖母的形象時(她在夢中和外祖母邂逅那一次例外。
她當時感到那樣的重逢多麼難得,盡管她是在睡夢中,她仍然豁出全部力氣使那次重逢延續下去),便可能而且也的确譴責過自己不為母親的死而感到惋惜,她母親的死使她痛不欲生,然而她在回憶裡卻總是捕捉不到她母親的輪廓。
①我準備在汽車的同時也買下迄今最漂亮的那艘遊艇。
有人要賣這艘船,但要價太高沒有找到買主。
而且一旦買了船,就算我們隻作四個月的水上旅行,每年的遊艇保養費也得花20萬法朗。
這就要求我們在年收入超過50萬法朗的基礎上生活。
這樣的基礎我能支撐7年或8年嗎?不過那又何妨?一旦我每年隻有5萬法朗的年金收入,我可以把這筆錢留給何爾貝蒂娜然後去自殺。
這就是我作出的決定。
這決定倒使我想起了”我”。
而這個”我”在生活中卻不停息地想着一大堆事情,他無非是琢磨這些事情的思想活動,當他偶然間失去了這些事情的思路而突然想到了自己時,他卻隻找到了一架空空如也的儀器,一種他并不熟悉的東西,為了使這些東西具備一定的現實感,他又加進了在鏡中瞥見的對某個面龐的回憶。
那滑稽的微笑,那不整齊的胡須,就是這些東西即将在地面上消失。
5年以後我一自殺便不可能再琢磨這些事情了,而這些事情目前卻不停地展現在我的腦際。
我将從地面上消失而且永遠不返回,我的思想也将永遠停止活動。
看見”我”仿佛已經成了不存在的東西,我便感到這個”我”似乎更加虛無缥缈了。
為我們朝思暮想的女人(我們所愛的女人)而犧牲我們從來不想的人:我們自己,這難道會有什麼困難嗎?為此我仿佛覺得我死亡的念頭就像關于我本人的概念一樣古怪;不過這念頭卻并不使我反感。
猛然間我又感到這死亡的念頭可悲得無以複加了;因為在我琢磨到我之所以不能掌握更多的錢财是由于我的雙親還在世時,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
而一想到我死後母親的痛苦我便受不了。
–作者注。
我怎麼會相信阿爾貝蒂娜不喜愛女人?是因為她說過,尤其是前不久說過她不喜愛女人;然而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是建立在永恒的謊言之上的嗎?她沒有一次問過我:”我為什麼不能随便出門?您為什麼問别人我幹了些什麼?”可是生活實在太奇特,所以她自己果真不明白其原因時一定會向我提出這個問題。
她對自己恒久不衰的情|欲,對自己數不勝數的回憶,對自己不勝枚舉的欲|望和願望永遠保持沉默正好與我對她被幽禁的原因保持沉默不謀而合的,這不是可以理解的嗎?在聽見我暗示說阿爾貝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