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無雙,我們難道真相信?象她這樣的人是數不勝數的。
然而在我們那熱愛她的眼睛裡,她是結實而不可摧毀的,多長的時間也無法為别人所代替。
因為這女人通過各種神奇的召喚一味地調動着存在于我們身上的千百個愛情的零碎基因并把這些基因結合起來,統一起來,消除它們之間的空隙,我們自己則為勾畫所愛之人的面寵而提供全部翔實可靠的材料。
這樣一來,即使我們在她眼裡僅僅是芸芸衆生之一員,也許還是最差的一員,她在我們眼裡卻是天下無雙的,而且我們終身都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的确,我甚至已經非常清楚地感到這種愛情并不是必然的,不僅因為這種愛情有可能在德·斯代馬裡亞夫人和我之間形成,而且也因為即使不是這樣,我也對這種愛情本身有了認識,發現了它和我過去對别的女人的愛情有着過分相似的地方,而且感到這種愛情遠比阿爾貝蒂娜本人博大,它不了解她卻又包圍了她,宛若海潮包圍了一片小小的浪花。
然而,由于我和阿爾貝蒂娜在一起生活,漸漸地,我再也無法掙脫我給自己鑄造的鎖鍊了;而把阿爾貝蒂娜本人和并非由她引起的感情聯系起來的習慣又使我相信這種感情非她莫屬,正如某個哲學流派所認為的,習慣總是把因果律的虛幻的力量和必然性*強加給兩種現象之間的簡單聯想。
我曾以為我的社會關系和我的财富足以使我免除痛苦,而且這也許非常奏效,因為這些社會關系和财富已經使我失去了感覺、愛戀和想象的能力;我很羨慕可憐的鄉下姑娘,由于沒有與人交往,甚至沒有電報,她在不可能人為地緩解自己的傷感時可以進行長時間的遐想。
我如今才明白,如果說我已看清德·蓋爾芒特夫人擁有的一切雖然足以使我和她之間的距離變得無限之大,但這種距離已突然被下面這種主張消除了;社會地位的優越并沒有什麼積極的意義而且它是可以變動的;那麼,在相反的意義上以此類推,我的社會關系,我的财富,我的地位與當今的文明提供給我享用的全部物質手段也隻不過推遲了我和阿爾貝蒂娜倔強的逆反意志之間的肉搏時間而已,阿爾貝蒂娜是不受任何壓力影響的,正如在現代戰争裡準備齊全的炮火以及大炮了不起的射程隻不過推遲了士兵之間肉搏的時刻,在這樣的時刻占上風的乃是意志力最堅強的人。
我無疑是可以同聖盧保持電報和電話聯系的,也可以和圖爾的辦公室保持聯系,然而他們為此不是在白白等待而且毫無結果嗎?毫無社會優越地位,毫無社會關系的鄉下姑娘或文明趨于完善之前的人類由于欲求較小,由于不象我們那樣為明知得不到的因此也是不現實的東西而惋惜,他們不是更少受痛苦嗎?一個人總是對即将委身于他的人欲求更大,他在占有之前總抱着希望;所以惋惜是欲求的放大器。
德·斯代馬裡亞夫人拒絕去森林的島上晚餐,她的拒絕促使我愛上了她之外的另一個人。
這種拒絕同樣也可能促使我愛上她,如果我後來又及時見到了她的話,我剛得知她不來時便作出了似是而非的假設–而這個假設卻兌了現–,我以為有人為她而妒性*大發因而老把她從别人那裡支開,我也許永遠見不到她了,于是我苦惱不堪,真願意為見到她而付出一切,這件事簡直成了最令我揪心的事情之一了,幸好聖盧到來總算使這件揪心的事平息下來。
人到了一定的年齡,他的愛情,他的情婦都會成為憂慮的副産品,我們的過去和記錄着這過去的體内的損傷又決定着我們的未來。
對阿爾貝蒂娜來說尤其如此,我愛的人不一定必須是她這一點,即使不存在類似的愛情也已記錄在我對她的愛情史裡了,即是說已記錄在我對她和她那些女朋友的愛情史裡。
因為這種愛情與我對希爾貝特的愛并不相同,它是建立在好幾個少女平分秋色*的基礎之上的。
我之所以和她的女友們相處甚篇,可能是因為有了她,也可能因為我感到她那些女友和她有些相似之處。
總而言之,長期以來我完全可能是在她們當中猶豫不決,我從這位選到那位,當我自以為偏愛這一位時,隻要那一位讓我在約會中久候,拒絕和我見面,我必定會對那一位産生愛情。
有好多次都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況,安德烈要去巴爾貝克看望我,如果說為了不顯得我依戀她我事前已準備好對她撒謊說:”唉!您如果早幾天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了另一個姑娘,不過這不要緊,您還是能使我得到安慰的。
”那是因為在安德烈來看我之前,阿爾貝蒂娜已經對我失了信,我的心跳個不停,我以為我永遠也不會看見她了,這說明我愛的是阿爾貝蒂娜。
安德烈來到時,我确實對她說了這些(在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我在巴黎也對她說過),她可能以為這是故意說出來的毫不真誠的話,如果我前一天和阿爾貝蒂娜過得很幸福,我倒也的确可能用她所說的那種不真誠的口氣對她說:”唉!您早點來該多好,如今我已愛上另一個姑娘了。
”當我得知阿爾貝蒂娜認識凡德伊小姐時,阿爾貝蒂娜便取代了安德烈這時的位置。
愛情總是交替發生的,因此,在同一時間裡無論如何也隻能愛一個人。
不過以往也曾經發生過我幾乎同時和那些少女中的兩位鬧翻的情況。
首先采取主動的姑娘會使我恢複平靜,而另一位如果繼續與我不和,我愛的倒可能是她,但這并不意味着我最終與之結合的人就不是前面那一位采取主動的姑娘,因為她能夠撫慰我–盡管不是有效地–遭受的後面這位姑娘的無情對待,這無情的姑娘如果再不回到我的身邊,我最終是會把她遺忘的。
然而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我滿以為她倆起碼有一位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是在一段時間裡卻沒有一個人回來。
我為此倍受憂慮的煎熬,我的愛也成倍地增長了,我準備一有機會便終止對可能回到我身邊的姑娘的愛,可是我又同時為這兩個少女而痛苦萬分。
到了一定年紀的人就是這種命,而且這種命運很可能早期降臨,那時比起你被抛棄來,一個活生生的人倒更可能促使你減少癡情,因為在你被遺棄時,對方已面目不清,此人的靈魂也已不存在了,到頭來關于此人你便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近期對他的莫名其妙的偏愛:為了不再痛苦你很可能需要此人讓你說:”你接待我嗎?”弗朗索瓦絲告訴我:”阿爾貝蒂娜小姐走了”那天,我和阿爾貝蒂娜的分離仿佛成了我那麼多次和别人分離的淡化了的象征。
因為往往必須在分離的日子到來時我們才可能發現我們是在相愛,甚至才可能真變得在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