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特殊形态的模子,無論是什麼樣的事件,隻要它們的發生中斷了一連串的行為同時似乎為這些行為作出了結論,它們就一定會給這些行為勾畫出輪廓,而且我們還會認為這是唯一可能的輪廓,因為我們并不知道還會有什麼别的輪廓可能代替這樣的輪廓。
她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有這種嗜好”?我也許會讓步,會允許她去滿足這種嗜好,而且此刻我還會擁抱她。
不得不去回顧她離開我的前三天還賭咒發誓地對我撒謊說她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沒有那種關系而她臉上的紅暈卻在對這種關系進行忏悔,這多麼令我傷感!可憐的小家夥,她不願起誓說她那天想去維爾迪蘭家的願望與重見凡德伊小姐和她的女友的樂趣無關這一點起碼還是誠實的。
她為什麼又不徹底承認呢?她這樣無視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請求而矢口否認,根本不願對我說”我有這種嗜好”,我可能也有些錯誤。
我之所以可能有些錯誤,是因為在巴爾貝克時,有一無從德·康布爾梅夫人家作客回來,我首次要求阿爾貝蒂娜作出解釋,當時我無論如何也很難相信除了她與安德烈過分熱烈的友情之外她怎麼可能還有别的什麼,我當時過分粗暴地表示了我對這類不良習慣的厭惡,我譴責的方式也過于斬釘截鐵。
我現在已想不起來在我天真她宣稱我對這類事深惡痛絕時阿爾貝蒂娜的臉是否發紅了,我之所以想不起來,是因為往往在事後很久我們才會想到去探究某個人在我們一點不注意他的時候采取了什麼态度,當我們後來又想起這次談話時,也許正是他當時的态度可能澄清某個使人心碎的難題。
然而我們的記憶卻總有空白,我們便因此而尋不到事情的蛛絲馬迹。
甚至有些在當時已經顯露出重要性*的事情都常常引不起我們足夠的重視,我們沒有認真聽某一句話,沒有去注意某一個手勢,或者把它們抛在了腦後。
過些時候,當我們如饑似渴地希望發現什麼真相時,我們回顧推斷,推斷回顧,象翻閱回憶錄似的去翻閱我們的記憶,即使翻到了這句話這個手勢的地方也還是想不起來,于是我們便重起爐竈,沿着同一個軌迹再翻它20遍,可是徒勞,而且再也翻不下去了。
她當時臉紅了嗎?我不知道她是否臉紅了,但她不可能沒有聽見我的話,後來在她正準備向我坦白的當兒,也許正是因為回想起了我說過的那些斬釘截鐵的話她才裹足不前的。
現在她已經蹤迹全無,我即使從地球的南極走到北極也不可能再遇見她了;已在她身上鎖閉起來的現實又已變得平淡無奇,使沉沒了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隻剩下了一個名字,就象那位德·夏呂斯夫人一樣,認識她的人談到她時也隻不過不疼不癢地說說”她真是妙不可言”而已。
然而我卻一刻也不能設想會存在阿爾貝蒂娜意識不到的現實,因為她在我身上的存在太牢固了,我的全都感情,全部思想都和她的生命息息相關。
倘若她了解這一點,她看見男友對她如此不能忘懷也許會受到感動,因為如今她的生命既已完結,她也許倒會對她昔日漠不關心的事情感受格外深刻。
然而正如人們由于害怕所愛之人不忠實而自願摒棄自己哪怕最秘密的不忠之舉一樣,我一想到如果死者的生命在某處猶存,我外祖母了解我對她的遺忘與阿爾貝蒂娜了解我對她的追憶一定會同樣清楚,一想到此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總的說來,甚至就同一個死者而言,難道你就可以肯定得知她了解某些事情而感到的歡樂足以抵銷以為她什麼”全”知道的恐懼嗎?某些時候,無論我們可能作出多麼殘酷的犧牲,我們也會在我們的摯友死後放棄把他們繼續作為朋友來紀念,原因是我們害怕他們死後也同樣對我們加以評判,不是嗎?
我那想探究阿爾貝蒂娜做過些什麼的妒性*十足的好奇心是無邊無際的。
我收買過好多女人,她們卻沒有向我提供任何消息。
這種好奇心之所以如此恒久不衰,是因為對我們來說人并不可能倏忽死去,他仍舊沐浴在某種生命的光暈裡,這和真正的永生毫不相幹,但這種光暈卻會使死者繼續占據我們的思想,就象他在世時一樣。
他仿佛出門旅行了。
這是一種無神論式的生命不滅。
與此相反,愛情如果已經停止了。
在引起好奇心的人離開人世之前這種好奇心就會泯滅。
因此我從沒有設法去打聽某個晚上希爾貝特究竟和誰在香榭麗舍大道散步。
不過我清楚感到這類好奇心都是一個模式,它們本身并沒有什麼價值,也不可能維持很久。
然而我仍舊甘願犧牲一切以令我痛苦的方式去滿足這些昙花一現的好奇心,盡管我事先已經明白,阿爾貝蒂娜之死逼使我與她分離同我和希爾貝特甘心情願分離一樣最終會使我把她淡忘。
正是這些考慮促使我派埃梅去了巴爾貝克,因為我感覺到他可以實地調查出許多事情來。
倘若阿爾貝蒂娜知道随後發生的事,她也許會留在我的身邊。
不過這就等于說一旦她能看見她自己離開人世,她一定更願意留在我的身邊繼續活下去。
就憑這種假設所包涵的矛盾本身,提出這種假設就是荒謬的。
而且這種假設也并非毫無害處,因為一想象阿爾貝蒂娜如果知道這一切,如果在她反思時她明白了這一切她會多麼高興回到我的身邊,我就仿佛看見了她,我就想擁抱她,可惜這已不可能了,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她死了。
我在想象裡前往天上去尋覓阿爾貝蒂娜,象這樣的夜晚我從前也和她共同遙望過同樣的天空;我竭力使我的愛升騰到她喜愛的月光那邊,升騰到她的身邊,給不能繼續生存下去的她帶去安慰,向如此遙遠的人兒奉獻的愛就好比宗教,我的相思也象祈禱一般朝她飛升而去。
人的願望是非常強烈的,願望又會産生信仰,我曾相信阿爾貝蒂娜不會出走,因為這是我的願望;我希望她不死,便相信她沒有死;我閱讀起轉桌上的書籍來,我開始相信靈魂不滅是可能的。
然而光靈魂不滅并不能使我滿足。
我還必須在我死後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