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震驚,仿佛我命中注定必須和阿爾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見她時又必然會冷漠無情似的。
倘若我瞥見一幅法國地圖,我驚恐的眼睛一定會設法避開土蘭以免生出忌妒心,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會躲開起碼有巴爾貝克和東錫埃爾标志的諾曼第,我和阿爾貝蒂娜相偕走過好多次的道路就在這兩地之間。
其它的法國城市名稱無非是可以看見可以聽見的一些地名,在這些地名當中,比如說,圖爾這個名字的構成似乎就和别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質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質構成的,而這些物質又直接對我的心髒起着作用,加快它的跳動并且使這種跳動十分痛苦。
如果說這種作用力可以擴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這些名字因而變得與别的名字有所不同,那麼在我進一步考慮我自己的事而且隻限于考慮阿爾貝蒂娜本人時,這作用于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産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夢境、欲念、習慣、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歡樂的必然幹擾之後又互相接觸互相揉合的結果,對這一點我怎能感到吃驚呢?這一切繼續處于死亡狀态,因為光記憶就足夠支撐實際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
我想起阿爾貝蒂娜從火車車廂下來時曾說她想去聖馬丁,這之前我還看見她把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臉頰;我又有了獲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這種可能性*沖過去,嘴裡說:”我們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貝萊,直走到阿方橋。
”沒有一個靠近巴爾貝克的車站不讓我重新看見她,因此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來的神話之鄉,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動人而且被我後來的愛情消除得最徹底的神話變得又生動又令我感到痛楚。
啊!如果将來某一天我還得睡到巴爾貝克的那張床上,那該是怎樣難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圍繞一根不動的支軸,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樣圍繞着銅床架轉動、演變,接連不斷地給這張床嵌上諸如和外祖母歡快的交談,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爾貝蒂娜柔情似水的撫愛,對她惡癖的發現等情節,如今又嵌上了一種新的生活,看見書櫃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爾貝蒂娜永遠也不會走進這新的生活裡來了。
巴爾貝克的公館不是很象省劇院獨特的住宅布景嗎?多年來在這布景裡演出過各種截然不同的戲劇,這布景曾為喜劇所用,為第一出悲劇所用,為第二出悲劇,為純詩劇所用,巴爾貝克的這座公館在我過去的生活裡已有相當長的曆史了,我生命中一個一個的新時期又總是在它的牆壁之間更疊着。
牆壁、書櫃、鏡子這些僅存的部分還保持着原樣,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總的說來,是這些東西以外的,是我自己發生了變化,這一點使我得出一種印象,而那些自以為悲觀的樂觀主義的兒女們是不會有這種印象的:生活,愛情,死亡的秘密很謹慎,這些秘密并不去參與生活,愛情和死亡,人們會既驕傲而又苦痛地發現,年複一年他們本身已和他們自己的生活融為一體了。
我試着拿起報紙。
我憎惡讀報,而且讀報也并不是不傷人的。
事實上,從我們的每一個念頭都會象從林中的岔道口一樣生出許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當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時候我都會面臨新的回憶。
福雷的樂曲名《秘密》使我憶起布洛伊親王的《國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
耶稣受難日幾個字使我想到”各各他”,從”各各他”①又想到這個字的詞源,這個詞似乎和”卡爾維蒙”同義,法文就是朔蒙。
不過無論經過哪條路到達朔蒙,此時此刻我受到的打擊仍舊是那麼難以忍受,所以此後我想得更多的是避開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
這次打擊之後不久,我的心智活動象雷聲一樣放慢了步伐,使我恢複了理智。
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②,邦當夫人曾對我說,安德烈經常偕阿爾貝蒂娜去到那裡,而阿爾貝蒂娜卻說她從未見過布特朔蒙。
人到一定的年齡往事就在記憶裡互相擾作一團,你想的事,你讀的書幾乎沒有什麼意義了。
你到處插手,一切都碩果累累,一切又都險象環生,你可以在肥皂廣告裡象在帕斯卡爾的《名言錄》③裡一樣發現許多珍貴的新東西。
①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譯,卡爾維蒙是各各他的意譯即”髑髅地”。
此地位于耶路撒冷西北不遠的一座小山上,傳說耶稣被釘十字架死于此地。
–譯者注。
②朔蒙,地名,位于法國上馬恩省,在馬恩河和綏策河之間。
布特朔蒙是巴黎一個公園和風景區的名稱。
③布萊斯·帕斯卡爾(1623-1662),法國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哲學家和文學家。
大氣壓力的學說,水壓力學說,液體平衡學說,概率論等都是他的發明。
他還發表過一些閘述宗教的作品,成為冉森派教徒後,他逝世前曾寫過為基督教辯護的文章,但沒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斷被人搜集發表,書名《名言錄》。
象布特朔蒙這樣的事我在當時自然認為無關宏旨,這事實本身對阿爾貝蒂娜不利但與淋浴場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卻遠沒有那麼嚴重,那樣關鍵。
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來光顧我們時會在我們身上發現一種完整無缺的強大想象力,即是說在心情難受的情況下我們自己盡管有意開動腦筋回憶往事,我們卻隻是部分地運用了我們的強大想象力。
再說這後一部分往事(淋浴場女侍和洗衣女)盡管在我記憶裡已經模糊不清卻自始至終都沒有消逝,好比走廊裡的家具,盡管周圍光線昏暗人們什麼也看不清,他們卻總是避免碰到這些家具,我對這部分往事的回憶早已習以為常了。
與此相反,長期以來我從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諸如巴爾貝克娛樂場裡那面鏡子照出的阿爾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蓋爾芒特家晚會後的夜裡我那樣久等她而她遲到了卻不作解釋的事,我現在倒願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這些遊離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們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來,在我心裡與我真正占有過的心上人阿爾貝蒂娜留下的更為甜蜜的往事結合在一起。
這些回憶撩開習慣的沉重面紗的一角(那使人遇鈍的習慣在我們生活的全過程中幾乎對我們掩蓋了整個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裡挂着亘古不變的标簽,用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