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讓我難受,那麼這種畏懼的消失究竟是促使她向我說出實情呢還是促使她對我撒謊呢?或許她對我心懷惱怒(這種惱怒在她看到我遭到不幸、得不到安慰時曾暫時消除),因為我和阿爾貝蒂娜有過關系,因為她可能羨妒我–以為我以此而自诩比她得寵–享有一種她未曾得到、甚至未敢企望的優待。
出于同樣的忌妒心,她對氣色*很好并且自知氣色*好的人總是感到惱怒,我常見她對這些人說他們看上去象得了重病,并且為了氣他們,她還說自己身體很好,即使在她病得極其厲害時也始終這樣宣稱,直到臨死前她變得超然物外,才不再因幸福的人們身體好自己卻不久于人世而心煩了。
但這是很久以後的事。
也許她是莫名其妙地惱我,就象從前她恨過一位年輕人,此人在體育方面無事不懂,對其他事則一竅不通,我們是在巴爾貝克遇到他的,後來他和拉謝爾同居,安德烈對他竭盡造謠中傷之能事,甚至巴不得自己被指控犯了誣告罪,那樣她就可以在衆人面前一口咬定他父親于過許多見不得人的事,而他卻無法證明這是捏造。
也許她對我的惱恨在她看到我那麼憂傷時曾一度平息,現在隻是重新擡頭罷了。
的确,即使是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兩眼噴着怒火發誓要讓他們名譽掃地,要殺死他們,要讓他們下大獄,哪怕提供假證詞也在所不顧–隻要她得知這些人心情悲傷,受到侮辱,她就不再對他們存絲毫惡意,反而準備為他們排憂解難。
因為她本質上并不壞,如果說她深一層的而不是表面的性*格與人們起初根據她的體貼入微而作的判斷相反,并不是殷勤和善,而是忌妒、驕傲,那麼她的第三重也是更深一層的性*格則傾向于善良和對他人的愛,這是她真正的本性*,不過沒有得到充分的體現而已。
人們處于某一種狀況時都渴望改善這種狀況,但由于新的狀況還隻是一種意願,他們不明白首要的條件是與前一種狀況決裂–就象神經衰弱症患者或嗜嗎啡者很想治好病,卻又不願除掉嗜好或戒掉嗎啡;又象那些留戀社交生活的笃信宗教者或酷愛藝術的人,他們希望清靜,卻又以為清靜并不意味着完全放棄他們先前的生活–同樣,安德烈願意愛所有的人,但條件是先要能做到不把人們想象成得意揚揚的樣子,為此她就必須先輕侮他們。
她不懂得,即使對自高自大的人也應該去愛,要用仁愛之心去克服他們的傲氣,而不是用更厲害的傲氣。
這是因為她象有些病人,這些人想用來治好疾病的辦法其實正是拖長疾病的辦法。
他們喜歡這些辦法,但一旦抛棄了這些辦法,便立即不再喜歡了。
人就是這樣,想學遊泳,卻又想留一隻腳在岸上。
關于我在巴爾貝克兩度小住時遇到的那個喜愛體育的年輕人,維爾迪蘭夫婦的侄子,這裡必須提前附帶談一談。
在安德烈來訪後不久(過一會兒我還要談到這次來訪),發生了幾件給人印象頗深的事。
首先是這位年輕人與安德烈訂了婚并娶了她(也許是出于對阿爾貝蒂娜的懷念,我當時不知道他曾經愛過阿爾貝蒂娜),拉謝爾為此悲痛欲絕,他卻毫不理會。
其時(亦即在我前面談到的那次造訪後幾個月)安德烈已不再說他是一個無恥之徒了,後來我發覺她以前之所以稱他無恥之徒正是因為她發瘋似地愛上了他,但又以為他不願意要她。
還有一件事更令人震驚。
這位青年推出了幾個獨幕喜劇,布景和服裝都是他設計的,這些短劇在當代藝術領域裡引起的一場革命至少可以與俄羅斯芭蕾完成的革命相提并論。
簡而言之,最有權威的評論家都認為他的作品了不起,堪稱天才之作,我現在也這麼認為,這就證實了拉謝爾從前對他的看法,着實令我吃驚。
在巴爾貝克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隻注意與他交往的人衣服剪裁是否高雅,以為他把全部時間都用來玩紙牌、看賽馬、打高爾夫球或馬球,他們還知道他在班上一直是個又懶又笨的學生,甚至讀中學時還被校方開除過(為了給父母找麻煩,他去一家大妓院住了兩個月,就是德·夏呂斯先生以為在那兒見到過莫雷爾的那家妓院),他們想他的作品也許出自安德烈之手,是安德烈出于對他的愛把榮譽讓給了他,或者更大的可能是他出錢讓某個有才華而又貧困潦倒的職業作家替他寫作,反正他腰纏萬貫,以往的大肆揮霍隻是九牛拔一毛而已(這群闊人–他們并未因為和貴族交往而變得文雅些,對何謂藝術家毫無概念,在他們眼裡藝術家就是在小姐的訂婚儀式上被叫來背幾段獨白,演完後立即在隔壁客廳裡悄悄得幾個賞錢的那種演員,或是一名畫師,他們把剛結婚還沒生孩子的女兒帶到這種畫師家裡擺姿勢,讓他畫像,因為這時她還顯得很好看–往往以為上流社會那些寫書、作曲或繪畫的人都花錢讓别人為他們代勞,為的是得一個作者的名聲,就象有些人花錢為自己謀一個議員的席位)。
但是所有這些估計都錯了;那個年輕人确實是這些令人贊歎的劇作的作者。
我得知此事後,不得不在各種猜想之間猶豫不定。
要麼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确實象看上去那樣是個遲笨的粗魯之人,爾後某個生理上的突變喚醒了他身上處于混沌狀态的天才,就象林中的睡美人突然蘇醒了一樣;要麼當他還在修辭班搗蛋鬧事,當他中學會考屢屢受挫,當他在巴爾貝克賭|博損失慘重,當他害怕和維爾迪蘭姑媽那個小圈子的忠實成員一道上”有軌”因為他們的衣著太難看時,他已經是個天資不凡的人,隻不過他漫不經心把天才消耗在沸騰的青春激*情裡,或者甚至也可能那時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才能,而他之所以是班上最後一名,是因為當老師重複着關于西塞羅的陳詞濫調時,他卻在讀蘭波或歌德的作品。
誠然,我在巴爾貝克遇見他時,沒有任何迹象能讓人想到後一種假設,當時在我看來他唯一關心的是套車的馬是否象樣,以及雞尾酒會準備得如何。
但這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