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中顱,血流如沈。
二姊去,生蹒跚而歸。
妻驚問之,初以迕姨故,不敢遽告;再三研诘,始具陳之。
女以帛束生首,忿然曰:“人家男子,何煩他撻楚耶!”更短袖裳,懷木杵,攜婢徑去。
抵葛家,二姊笑語承迎,女不語,以杵擊之,仆;裂褲而痛楚焉。
齒落唇缺,遺失溲便。
女返,二姊羞憤,遣夫赴訴于高。
生趨出,極意溫恤,葛私語曰:“仆此來,不得不爾。
悍婦不仁,幸假手而懲創之,我兩人何嫌焉。
”女已聞之,遽出,指罵曰:“龌龊賊!妻子虧苦,反竊竊與外人交好!此等男子,不宜打煞耶!”疾呼覓杖。
葛大窘,奪門竄去。
生由此往來全無一所。
同窗王子雅過之,宛轉留飲。
飲間,以閨閣相谑,頻涉狎亵。
女适窺客,伏聽盡悉,暗以巴豆投湯中而進之。
未幾吐利不可堪,奄存氣息。
女使婢問之曰:“再敢無禮否?”始悟病之所自來,呻吟而哀之,則綠豆湯已儲待矣,飲之乃止。
從此同人相戒,不敢飲于其家。
王有酤肆,肆中多紅梅,設宴招其曹侶。
生托文社,禀白而往。
日暮,既酣,王生曰:“适有南昌名妓,流寓此間,可以呼來共飲。
”衆大悅。
惟生離席,興辭,群曳之曰:“阃中耳目雖長,亦聽睹不至于此。
”因相矢緘口,生乃複坐。
少間妓果出,年十七八,玉佩丁冬,雲鬟掠削。
問其姓,雲:“謝氏,小字芳蘭。
”出詞吐氣,備極風雅,舉座若狂。
而芳蘭猶屬意生,屢以色授。
為衆所覺,故曳兩人連肩坐。
芳蘭陰把生手,以指書掌作“宿”字。
生于此時,欲去不忍,欲留不敢,心如亂絲,不可言喻。
而傾頭耳語,醉态益狂,榻上胭脂虎,亦并忘之。
少選,聽更漏已動,肆中酒客愈稀,惟遙座一美少年對燭獨酌,有小僮捧巾侍焉;衆竊議其高雅。
無何,少年罷飲,出門去。
僮返身入,向生曰:“主人相候一語。
”衆則茫然,惟生顔色慘變,不遑告别,匆匆便去。
蓋少年乃江城,僮即其家婢也。
生從至家,伏受鞭撲。
從此禁锢益嚴,吊慶皆絕。
文宗下學,生以誤講降為青。
一日與婢語,女疑與私,以酒壇囊婢首而撻之。
已而縛生及婢,以繡剪剪腹間肉互補之,釋縛令其自束。
月餘,補處竟合為一雲。
女每以白足踏餅塵土中,叱生摭食之。
如是種種。
母以憶子故,偶至其家,見子柴瘠,歸而痛哭欲死。
夜夢一叟告之曰:“不須憂煩,此是前世因。
江城原靜業和尚所養長生鼠,公子前生為士人,偶遊其地,誤斃之。
今作惡報,不可以人力回也。
每早起,虔心誦觀音咒一百遍,必當有效。
”醒而述于仲鴻,異之,夫妻遵教。
虔誦兩月餘,女橫如故,益之狂縱。
聞門外钲鼓,辄握發出,憨然引眺,千人指視,恬不為怪。
翁姑共恥之,而不能禁,腹诽而已。
忽有老僧在門外宣佛果,觀者如堵。
僧吹鼓上革作牛鳴。
女奔出,見人衆無隙,命婢移行床,翹登其上。
衆目集視,女如弗覺。
逾時,僧敷衍将畢,索清水一盂,持向女而宣言曰:“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
咄!鼠子縮頭去,勿使貓兒尋。
”宣已,吸水噀射女面,粉黛淫淫,下沾衿袖。
衆大駭,意女暴怒,女殊不語,拭面自歸。
僧亦遂去。
女入室癡坐,嗒然若喪,終日不食,掃榻遽寝。
中夜忽喚生醒,生疑其将遺,捧進溺盆。
女卻之,暗把生臂,曳入衾。
生承命,四體驚悚,若奉丹诏。
女慨然曰:“使君如此,何以為人!”乃以手撫扪生體,每至刀杖痕,嘤嘤啜泣,辄以爪甲自掐,恨不即死。
生見其狀,意良不忍,所以慰藉之良厚。
女曰:“妾思和尚必是菩薩化身。
清水一灑,若更腑肺。
今回憶曩昔所為,都如隔世。
妾向時得毋非人耶?有夫婦而不能歡,有姑嫜而不能事,是誠何心!明日可移家去,仍與父母同居,庶便定省。
”絮語終夜,如話十年之别。
昧爽即起,折衣斂器,婢攜簏,躬襆被,促生前往叩扉。
母出駭問,告以意。
母尚遲回有難色,女已偕婢入。
母從入。
女伏地哀泣,但求免死。
母察其意誠,亦泣曰:“吾兒何遽如此?”生為細述前狀,始悟曩昔之夢驗也。
喜,喚厮仆為除舊舍。
女自是承顔順志過于孝子,見人,則觍如新婦;或戲述往事,則紅漲于頰。
且勤儉,又善居積,三年翁媪不問家計,而富稱巨萬矣。
生是歲鄉捷。
每謂生曰:“當日一見芳蘭,今猶憶之。
”生以不受荼毒,願已至足,妄念所不敢萌,唯唯而已。
會以應舉入都,數月乃返。
入室,見芳蘭方與江城對弈。
驚而問之,則女以數百金出其籍矣。
此事浙中王子雅言之甚詳。
異史氏曰:“人生業果,飲啄必報,而惟果報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慘。
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亦以見人世之能修善業者少也。
觀自在願力宏大,何不将孟中水灑大千世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