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冬天他又出去了。這次不論比哪一次也強,不上一個月工夫,回來衣裳也換了,又給銀花送回五塊錢來。銀花問他怎樣弄來的,他說:“這你不用問!”銀花也就不問了,把這幾塊錢,買了些米,又給孩子換換季。 村裡的人見福貴的孩子換了新衣裳,見銀花一向不到别人家裡支米,斷定福貴一定是做了大案。丢了銀錢的,失了牲口的,都猜疑是他。 來年正月,城裡一位大士紳出殡,給王老萬發了一張訃聞。老萬去城裡吊喪,聽吹鼓手們唱侍宴戲,聲音好像福貴。酒席快完,兩個吹鼓手來謝賓,老萬看見有一個是福貴,福貴也看見席上有老萬。趕緊把臉扭過一邊。 喪事完了,老萬和福貴各自回家。福貴除分了幾塊錢,并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壞事,老萬覺着這福貴卻非除去不可。 這天晚上,老萬召集起王家戶下有點面子的人來道:“福貴這東西真是活夠了!竟敢在城裡當起吹鼓手來!叫人家知道了,咱王家戶下的人哪還有臉見人呀?一墳一祖的,這堆狗屎塗到咱姓王的頭上,誰也洗不清!你們大家想想這這這叫怎麼辦啦?”這地方人,最講究門第清,叫吹鼓手是“忘八”“龜孫子”,因此一聽這句話,都起了火,有的喊“打死”,有的喊“活埋”。人多了做事不密,東屋嬸不知道怎麼打聽着了,悄悄告訴了銀花,銀花跟福貴一說,福貴連夜偷跑了。 自那次走後,七八年沒音信,銀花隻守着兩個孩子過。大孩子十五了,給鄰家放牛,别的孩子們常罵他是小忘八羔子。 福貴走後不到一年日本人就把這地方占了。有人勸銀花說:“不如再找個主吧!盼福貴還有什麼盼頭?”銀花不肯。有人說:“世界上再沒有人了,你一定要守個忘八賊漢賭博光棍啦?”銀花說:“是你們不摸内情,俺那個漢不是壞人!” 區幹部打聽清楚福貴的來曆,便同村農會主席和他去談話。農會主席說:“老萬的賬已經算過了,凡是霸占人家的東西都給人家退了,可是你也是個受剝削的,沒有翻了身。我們村幹部昨天跟區上的同志商量了一下,打算把咱村裡廟産給你撥幾畝叫你種,你看好不好?”福貴跳起來道:“那些都是小事!我不要求别的。要求跟我老萬家長對着大衆表訴表訴,出出這一肚子忘八氣!”區幹部和農會主席都答應了。 晚上,借冬學的時間,農會主席報告了開會的意義,有些古腦筋的人們很不高興,不願意跟忘八在一個會上開會。福貴不管這些人願意不願意,就發起言來: “衆位老爺們:我回來半個月了,很想找個人談談話,可是大家都怕沾上我這忘八氣——隻要我跟哪裡一站,别的人就都躲開了。對不住!今天晚上我要跟我老萬家長領領教,請大家從旁聽一聽。不用怕!解放區早就沒有忘八制度了,咱這裡雖是新解放區,将來也一樣。老萬爺!我仍要叫你’爺’!逢着這種忘八子弟你就得受點累!咱爺們這賬很清楚:我欠你的是三十塊錢,兩石多谷;我給你的,是三間房、四畝地、還給你住過五年長工。不過你不要怕!我不是跟你算這個!我是想叫你說說我究竟是好人呀是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