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褚一見闖入了三位娘子軍,後面還有男人督隊,不由一怔。那兩個男子也便住手站開。龍珍直奔到老褚面前,戟指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這樣打人。”老褚也盛氣問道:“你是哪兒來的?敢管我的家事。”龍珍指着錢太太道:“她是我的胞姐,我是她的妹妹。怎麼管不着?”老褚一聽來者是她胞妹,而且錢太太業已變心,自己不能再依原定計劃假充長輩了,隻得硬着嘴道:“我娶了她這些日,就不知道有你這個妹妹。别在這兒裝渾蛋,快給我滾。”龍珍罵道:“你這萬惡的東西,你娶她了,她是你的老婆呀。别你媽的作夢吧。瞧瞧,她的真正丈夫來了。”說着向畏先一指。老褚知道不好。但他是老奸巨滑的訟棍,心裡具有磨練的肝腸,臨事不受震動。便仍狡展着道:“誰的丈夫?從外面拉來個男人,就敢蒙混?想要訛詐我呀。”畏先這時也隻得上前說道:“你姓什麼?”老褚道:“你問不着。”畏先道:“問不着就不問,可是你說她是你的太太,是真的麼?”老褚道:“怎會不真?我花大洋錢娶的。”畏先道:“好。我的女人,是你花洋錢娶的,簡直放狗屁。”老褚道:“你跑到這裡賴老婆來了。你的老婆為什麼不住在你家裡?”畏先道:“你給拐出來的呀。”這時祁玲和如眉已把錢太太松開,扶她坐在床上。 如眉聽畏先的話說得沒勁,就走過将他推開,向老褚道:“你不要狡賴!這樣空口分争,絲毫沒用。現在放着有本人在這裡。叫她自己說,你們倆誰真誰假,誰是拐帶,誰是訛賴。”龍珍接口道:“對呀。姐姐你自己說,不必害怕。有我們在這裡,他們不敢把你怎樣。”錢太太見妹妹帶來了一個美貌的半老徐娘,一個沒鼻子的怪樣少婦,還跟着有畏先,連羞帶愧。再加上方才所受的淩辱氣惱,早已神智昏愧,聽龍珍一問,才稍清醒,便顫抖着手指老褚道:“他……他……不是好人……”龍珍道:“你别說沒用的話,隻說誰是你的本夫。”錢太太一瞧畏先,便覺羞愧欲死。淚汪汪地道:“畏先……錢畏先是我的丈夫。”老褚聽着已跳起大叫道:“你這娘們受了他們勾串,跟我變了心。引進奸夫來怔充本夫。咱們弄場官司。這是我的家,你是我的人,我不能叫這群東西在我家胡鬧。”說着又向畏先道:“你既說她是你的女人,被我拐來。那你怎不告我去?想這樣搶走,要綁票呀?你們趁早滾出去!我等着打官司。”畏先方要答話,老褚已喚那兩個壯漢道:“把他們趕出去。”兩個壯漢就要過來。如眉忽挺身而出道:“老頭兒,你且等等兒,這不是打架的事。你一動手,我們就喚巡警。反正你心裡明白,這位錢太太是誰的太太。你的嘴就比鋼刀還硬,大概也知道這是件什麼事。提到打官司,不待上堂,你的罪名就定了。錢太太和這位錢先生是真憑實據的夫妻,有婚書龍鳳帖,見證人也多了。本來錢太太是為嘔氣跑出來,上了人家的當。才被你娶過來,你并沒有什麼罪過。可是一打了官司,錢太太定然一口咬定你是拐帶。那時恐怕你有口也難分,後悔可就晚了。我說的是為你的話,你自己想想。打官司我們很願意,隻聽你的信兒。立刻喚巡警先一同上警區也好。”老褚聽了叫道:“你不用吓我。她是我花錢娶的,我什麼也不怕。”如眉道:“那麼就打官司吧,你可要想好了,娶人家有夫之婦,媒人是誰?保人是誰?從哪兒娶來的?”說完就叫道:“珍妹妹你出去喚巡警來吧。”龍珍應着方要出去,老褚這時忽然向前走了一步,似乎要向如眉說話,卻又沒說出什麼。如眉忙道:“龍珍妹,你等會兒。聽他怎樣說。”老褚實在害怕驚官動府,如眉的言語又句句刺着他的心。他雖然手下有些流氓,但這并非吵打可了的事。雖然久幹詞訟,但是這件事主腦是錢太太,她已願歸本夫,老褚一經官便得有罪。他自知甚明,便自十分氣餒,暗自籌維。今天非敗給她們不可。隻可退一步想,把女人歸還。要回些錢來便是便宜,就仍叫道:“你們叫巡警去,我不怕。反正女人是我花錢娶來,又供養她這些日子。如今平白地叫你們弄回,我落個人财兩空,那可不成,殺了我也不成。”如眉聽他口口隻提着錢,已不再争執定是他妻子,就知道這事好辦了。在來時本已計議停妥,便代作主張,向老褚道:“你隻說花錢花錢,到底花了什麼錢?”老褚道:“錢花多了。”如眉道:“多了是多少?”老褚順口說道:“我娶她就花了兩百多。以後在我家這些日,吃喝穿戴,哪不是錢。總算起來還不是四五百呀。”如眉冷笑道:“你窮風了,說四千五千不更多麼?”龍珍這時在後面推錢太太道:“你可和他對證呀。這可要瞧你的了。”錢太太被龍珍逼着,才開口道:“姓褚的,你别訛。總共我也沒花過你五塊錢。在丁馬兒手裡,你也隻花過幾十塊。别說你還打我,就是沒打,也不能多給你。”龍珍着急道:“别亂說了。你隻說他花過多少。”錢太太道:“總共花過三十塊錢完了。”老褚叫道:“你那是放屁。說一塊那可得依呀。”如眉道:“得得,不必吵了。珍妹你拿出五十塊錢,給褚先生。”老褚擺手叫道:“不成不成,你們拿我開心呀。五十,幾個五十我都花了。”龍珍已取錢抛在桌上道:“就是這些,還算是特别厚道:你不肯,咱們就打官司。我看你還是落幾個錢好?還是坐幾年獄好。”老褚見她們已肯出錢。認為硬些便可多磨幾文,就裝模作樣的不依。如眉這才施展出本身的能力。将昔日在風塵中的口才手段,與老褚對敵、作好作歹。忽軟忽硬,費了許多口舌,老褚還是咬定非二百元不可。在他已算大減價了。如眉因畏先龍珍都不願真個歸官。隻得在可能範圍中,和老褚對付。瞧着老褚狡詐可恨,就咬緊牙關,隻不與他添錢。老褚空費許多做作,交涉也不得勝利。最後如眉向龍珍道:“珍妹,你到門外去等。”說着又使了個眼色,龍珍便跑出去,到了院中。如眉大聲叫道:“你在外邊等着,過十分鐘你姐姐若不出去,你就叫巡警好了。”龍珍噢應一聲,便到了小門外。這裡如眉便吩咐道:“錢先生,你和祁玲姐把錢太太架出去吧。”畏先和祁玲應着。老褚叫道:“沒給夠我的錢,誰敢出去。”如眉笑道:“你别胡塗着了。真想打官司麼?再過一會,巡警來了,再反悔就不成了。你别打算訛人。我就算中間的說合人,給你再添二十塊。若再不行,那就沒法。”随說就掏出錢來也丢到桌上,叫道:“錢先生,扶着你太太走。有人攔,咱就爽性别動。”這時畏先和祁玲已架了錢太太向外走。如眉向老褚說聲“再見”,也随後出去。 老褚眼瞧着她們,又看看桌上的錢,心想自己本隻給丁馬兒十元,如今得回七倍,已不為少。若再争持,恐怕她們真打官司,可就反為不美了。當時就任她們自去,未曾攔阻。 畏先等擁着錢太太出了門,龍珍接着。聽後面沒有聲息,就知道老褚已然屈服。大家放心大膽地走出胡同。尋着幾輛車子坐上去,直奔淑敏家中。 淑敏在醫院看護白萍。家中隻有式歐接待。但祁玲因式歐是局外的人,早示意叫他不必上前。隻由祁玲代作主人,将錢太太扶入自住的房内,安慰了一番。祁玲和如眉便都退出,隻留他們夫妻姐妹三人。 龍珍才與錢太太各訴别況。錢太太早先由畏先口中,得知白萍自在北京經營電影公司,龍珍并未相随。她本對龍珍不甚關心,也沒打聽下落。今日聽龍珍說了别後所經的波折,才知道她仍在萍飄絮泊。又想到妹妹如此關切自己,自己竟對她漫不挂心,不由更慚愧萬分。再聽龍珍說到白萍現在情形,便流淚道:“這都怨我,害了妹妹的終身。當日我若規規矩矩在家安心度日,不單自己少受許多罪。并且可以把你和白萍的婚事辦妥。你倆成了夫妻,随着我住下去。又何緻到如今反叫你落了空。”龍珍道:“姐姐,你千萬别提這話。我本不願嫁白萍,現在連嫁人的心都沒有了。我在尼姑庵住了很多時候,已經是出家人。姐姐莫提舊事吧。” 錢太太歎息一聲,回頭看畏先時,見他正坐在椅上發怔,便叫道:“畏先,我實在沒臉見你,三番五次的太不夠人味兒。你多耽待我吧,咱們住的房子還沒退麼?”畏先冷笑道:“房子早沒有了,我還留着等誰?今天咱們又見了面兒,真是想不到的。我把話痛快說了吧,當初咱們是從班子裡認識的。你不嫌我貧寒,居然肯嫁我。我很知你的情,可是中間的事也夠叫我傷心。第一次你趕了我,第二次你又偷人,跟我離散,到今天這是你又翻回頭來。在你固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可是我已這大年歲,正在幹着正事想要上進的時候,實架不住你再攪和了。不怕你罵我沒情沒義,我從這回跟你分散以後,覺得比有你時舒服得多。很願意孤單的過下去,想起你就頭疼,隻盼永遠不見才好。哪知你又寄信來訛我,龍珍從信上知道住址,尋了你去。回來就磨着我去把你領回,不瞞你說,我實是一萬分不願意。經不住龍珍苦苦央求,我為着龍珍的情面,隻可再用丈夫的名義,救你回來,總算盡到了心。現在你既出來,我的責任算盡了。以後你和龍珍作伴度日吧。不要再羅嗦我了。我隻求清靜着還過我的光棍日月,就感恩不盡。你若還要跟我湊合,那我就跑了。” 錢太太和龍珍聽了,一齊大驚。錢太太更想不到他那樣的一個肉頭,竟能說出這絕情的話來。但轉而一想,自已一次次的也太對不住他,分明是逼他走上這條路。本來他肯出頭把自己救回,已然情義不薄。像自己這樣屢次反複的爛污婦人,他若肯再收留,倒太沒男子氣了。不過事到如今,自己可怎樣好呢。她想着恨悔交逼,覺得畏先仁至義盡,自己已非人類。真沒臉兒再向畏先哀告,隻自低頭啜泣。龍珍忙向畏先解勸,求他再多看一步。畏先正色道:“龍珍妹妹,我們的事都在你肚裡。論當初我本是窮光蛋,從她嫁了我,才吃了一兩年飽飯,這是我受的恩德。可是受的氣也多了,以後她趕我出來,在外面流落。幾乎沒讨了飯。好容易混得像個樣兒,在公司作了職員,偏巧她叫周瑞樓害了。從南方跑回北京,帶着一身瘡疥,在街上叫化。我遇上怎能不管。給她把病治好,現為她賃了房子,一同度日。她從第二次跟了我,比以前更不正經。一天天出去胡作非為,還不必說。居然又姘上流氓,把我掙來的錢倒貼給别人。一時供給不到,就上公司拚命打鬧,丢我的臉。真逼得我遍身是債,走頭無路。幸虧被我撞見奸夫,當面說講的離散了,我才算逃了活命。如今她在外面現眼完了,又回來攪我。我可實在對不起,無論如何,也不敢跟她湊合。當初我雖然挨罵受氣,總算受過她的好處,所以第二次我收留她。到現在我的恩也報盡了,她的孽也造夠了。我們最好各奔前程。珍妹妹,你是明白人。要說公道話,我這樣辦是不是應該。你若說我應該還收留她。這一但叫她害到頭兒,不許躲避,那我就依着你的話,拚着這一輩子倒黴到頭。”龍珍聽畏先這一套軟中硬的言語,真覺難以回答。暗想自己姐姐實是不争氣,無怪畏先說着理長。而且照姐姐以前的行為,畏先收留她實等于收個敗家精,自己怎能強迫着畏先。但是若任他們分離,姐姐雖在中年,卻已作踐得老醜不堪。想另尋歸宿,恐怕很難。姐姐又不像别人,可以獨身下去。為今之計,隻有看姐姐能否力改前非,無奈她那沒準的脾氣。又難能擔保,想着不由為難。錢太太那裡忽然大哭起來,奔到畏先面前,撲地跪下道:“畏先,你說得全對。我實在沒羞沒臊。該殺該刮,現在後悔也晚了。我雖是窯子出身,也懂得女人的規則,應該老實着跟一個丈夫。以前那樣胡鬧,簡直被鬼催的,太給你丢臉,叫你傷心了。事到如今,我若死了也罷。偏又不死,留下這沒着落的身子可向哪裡交代呢?我現在說後悔說學好,你也未必信。再說我也沒别的指望。你不必念什麼夫妻情分,把我接回去當太太。就是你肯,我也沒臉那樣享受。隻求你把我當個老媽子,容我盡心伺侯你過個十年八載。你若瞧着我好了,再把我升作太太。那是你的恩典。若是我還不學好,你随便哪時候把我趕出來,我也不敢賴住你。你多看一步吧。” 龍珍聽着,更覺奇怪。方才畏先能說那樣一套有條有理的硬話,已然新鮮。當初他原是連屁都不敢響的。在北京挂了二年律師牌,出名的法官,始終沒到法院去過一次。如今竟把口齒曆練到這種程度。若早能如此,豈不可以自食其力,不緻受姐姐的氣了。現在姐姐居然也能說出這一套明情達理的人話,并且混氣也退淨了,竟肯對畏先下氣,想必火有覺悟。他若也早能如此,豈不從早便歸了正果,何緻受這許多磨折?或者他夫妻敗運已過,都變了樣兒,要向上走了。想着便眼瞧畏先看他怎樣。畏先這次好似已有了決心,任錢太太哭求,仍沉着臉兒不語,半晌才道:“你不用求我,我方才不是說了,就請你回去,也沒有關系。可是你知道害我背了多大的債,你隻顧倒貼流氓,用錢就到公司去訛。我為顧臉面,借錢給你。現在外欠已有好幾百。公司裡隻能吃飯睡覺,不能再支薪水。現在我便願意留你,又哪有錢養你呢?”錢太太哭道:“我不怕受苦。你給我弄一間狗窩,吃殘羹冷飯,我也不怨。”畏先道:“狗窩也得花錢賃,冷飯也得用錢買呀。我一個小錢拿不出來,卻沒法子。據我算着,有一年工夫,可以把舊債還清。那時我有了錢,一定接你。現在你且另投生路吧。” 龍珍聽畏先又說出這們一套,更明白這位姐夫經過幾年磨練,真是閱曆大長,居然會敷衍手段了。但他提到經濟問題,明是藉此難題推脫。哪知這樣倒是給姐姐開了路兒,想着便叫道:“姐夫,你真是欠了那些債,真養不起家口了麼?”畏先道:“不信你到公司去問,況且還有白萍作證見。他知道我實虧多少錢。”龍珍道:“比如你沒有這些債務,身上輕松了。可以把我姐姐接去一同住麼?”畏先道:“将來我隻要有這一日,定然接她。”龍珍道:“我說是現在,不是将來。”畏先道:“現在……現在可辦不到。”龍珍道:“姐夫你瞧我姐姐還給你跪着呢,你無論如何也該念些舊日情分,把她收留。現在我問你,你所說那些困難,若有人給你消解了,叫你還按日從公司領全份薪水,你能立時接她同居麼?”畏先對太太實已深惡痛絕,雖然他困窘也是實情,實際是用這辦法,可以使龍珍姐妹知難而退,自己脫個清靜。卻不料龍珍會問出這等話來,他想了想,深恐龍珍把她姐姐再推到自己身上,忙改口道:“我方才說再過一年半載,不隻為還清債務。還在這長時候裡,看看她能學好不能。若叫我立時收留,那可不成。她跟流氓混了許多日子,才請回來。好像野獸回籠一樣。知道她野性退了沒有?誰敢招惹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