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後,我想,一個哭着喊着要人眼淚的男人多麼脆弱與矯情,他自憐地認為自己經不起苦難,熬不過痛,面對必然來臨的死亡,他早早給自己預備下緩沖——一個女子的眼淚,他以為就此可以心安理得,在抵達死亡與眼淚的路途上,在流光飛舞中,是他和她從容不迫的風花雪月。 如今,回望那少不更事的背影,倒有幾分憐惜與心疼,因為我已經知道接下來的劇情,災難如一場又一場的大雪,以一個日子為起點,開始頻繁造訪。 命運首先取消了為他準備的眼淚,在他的戀人纏綿病榻之前,已經疑惑地感到淚水越來越少,等到她倒下來,潇湘館的竹影使她的眼睛又大又深,他還是不相信那淚水已經消耗完畢,世事就是如此,在她擁有着最豐盈的淚水時,他們彼此都懵懂無知,她把眼淚耗在最無意義的事情上,猜忌,疑惑,争吵,尤其是當寶姐姐帶着微笑款款而來,她因不放心多少次淚落如雨。而此刻,寶姐姐就在床邊,她們在一次隐秘的談話之後成了知己,如果那次談話早一點發生該多好,她就可以節制地使用自己的淚水,那時誰也不知道,淚水也是一種不能再生的資源。 那一晚,我再次看到了林妹妹的“不放心”,與從前不同,這一回,是一種慈悲,好像躺在床上的不是她,是我,而她正俯下身子,用最溫柔的目光看着我,一縷頭發垂在我胸前,那熟悉的馨香将陪我過虛無的苦界。 她望着我,又去看寶姐姐,是同樣的悲憫眼神。的确,取消了那淚水之後,此岸與彼岸又有什麼區别,而寶姐姐,誰又是拿眼淚葬她的人?在林妹妹溘然而逝的那一刻,我的感覺居然不是悲傷,而是深淵般的孤獨與無助,面對着滿屋子的哭聲與淚眼,我隻将手向寶姐姐伸出。 對于一個人的懷念也可以成為兩個人相親相愛的基礎,追憶林妹妹的點點滴滴,使我和寶姐姐的婚姻不再空洞,許多個黃昏,蒼茫襲來之前,我們都會在茜紗窗下談起林妹妹的伶牙俐齒或是軟語溫存,巧笑嫣然或是落落寡歡,還有她的詩,她的詞:“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每當寶姐姐一字一句地念出,她的目光就會變得恍惚,好像那次夜宴上,我隔着燈火看到的她,那晚抽出的簽說,寶姐姐是牡丹,林妹妹是芙蓉。 美麗的消亡當然使人觸目驚心,但是,在我更有一份綿綿愛意,對于一個妻子,那是堅硬得硌人的内容。林妹妹死後,她倉促地嫁我,這份婚姻很大程度上緣自老太太的自私,她想要有一個人陪我,寶姐姐是最好的人選。我猜鳳姐姐一定不願意去完成求親的使命,誰都知道,林妹妹的死已使我終日怔忡,我們的家境也捉襟見肘,鳳姐姐再能幹也擋不住頹落的必然趨勢。沒想到姨媽一口應下,這讓人不能不去猜想,起到主要作用的是寶姐姐的意願。 寶姐姐愛我嗎?許多年前我挨父親的打,寶姐姐曾哭紅了眼睛。但更多的時候,她卻是冷靜從容的,除了對林妹妹的悼念,她再也沒有表現出其他情緒,我無法知道,在那些夢回的寒夜,寶姐姐可曾獨自醒來,感到一顆心在無法企及的地方,就像我對林妹妹那樣,被無法自抑的寒冷與絕望包裹。 一場使我家元氣大傷的劫難正在發生,在嘈雜混亂中,我的女兒在他母親的腹中輾轉。李媽媽沒法對付這個性急的孩子,說某個胡同裡有個高明的接生婆。官兵就在窗外,不隻是窗外,他們簡直無處不在,我的父親成了犯官,我們成了罪犯,看住我們是最重要的,就算我們死在裡面,也跟他們不相幹。 好容易将官兵買通,我換了衣服出門,剛邁過二門,就碰上幾個人押着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進來,我不知道他犯了什麼錯誤,但是接下來他卻對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他喊:二哥,你上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