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愛玲罷?”她說,“不認得我了罷?” 殷寶滟,在學校裡比我高兩班,所以雖然從未交談過,我也記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從前矮小了,大約因為我自己長高了許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覺得我的高是一種放肆,慌張地請她進來,謝謝她的花。“為什麼還要帶花來呢?這麼客氣!” 我想着,女人與女人之間,而且又不是來探病。 “我相信送花。”她虔誠地說,解去縛花的草繩,把花插在瓶中。我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她身體向前傾,兩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緊緊地,然而還是很激動。“愛玲,像你這樣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寫的,我一直就這樣說:我要去看看愛玲! 我要去看看愛玲!我要有你這樣就好了!”不知道為什麼,她眼睛裡充滿了眼淚,飽滿的眼,分得很開,亮晶晶地在臉的兩邊像金剛石耳環。她偏過頭去,在大鏡子裡躲過蒼蘭的紅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淚的眼睛,舉起手帕,在腮的下部,離眼睛很遠的地方,細心地擦了兩擦。 寶滟在我們學校裡隻待過半年。才來就被教務長特别注意,因為她在别處是有名的校花,就連在這教會學校裡,成年不見天日,也有許多情書寫了來,給了她和教務處的檢查添了許多麻煩。每次開遊藝會都有她搽紅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戲,顫聲叫:“天哪!我的孩子!” 我們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紅漆木闆隔開來的一間一間,闆壁上釘着紅漆凳,上面灑了水與皮膚的碎屑。自來水龍頭底下安着深綠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見缸中膩着一圈白髒。灰色水門汀地,一地的水,沒處可以放鞋。活絡的半截門上險凜凜搭着衣服,門下就是水溝,更多的水。風很大,一陣陣吹來鄰近的廁所的寒冷的臭氣,可是大家搶着霸占了浴間,排山倒海拍啦啦放水的時候,還是很歡喜的。朋友們隔着幾間小房在水聲之上大聲呼喊。 我聽見有個人叫“寶滟!”問她,不知有些什麼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扇子》,“找你客串是不是?” “沒有的事!”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