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裡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着,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個和尚,手裡拿着一本冊子揭着看,還說道:“你别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别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抛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着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裡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着,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幹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着,隻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钗。寶钗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歎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着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複又煩惱,隻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複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趱行。 一日,行到{田比}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衆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隻留一個小厮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擡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着頭,赤着腳,身上披着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隻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隻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着,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隻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遊?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政一面聽着,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厮也是随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麼?”小厮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隻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隻見白茫茫一片曠野,并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隻得回來。 衆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衆人也從雪地裡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着,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将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衆人回禀,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歎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并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将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隻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曆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衆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麼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裡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别另樣。”說着,又歎了幾聲。衆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複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谕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着家人回去。賈政随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并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準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将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隻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麼!隻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裡怎麼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钗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衆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钗也都過來。見了衆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着,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将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衆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钗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将賈政書内叫家内“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産,那時倒不好了。甯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裡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麼一想,心裡便開豁了。”王夫人哭着和薛姨媽道:“寶玉抛了我,我還恨他呢。我歎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麼他就硬着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钗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别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将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麼。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并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钗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着寶钗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别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麼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并未回家,因恐寶钗痛哭,所以在寶钗房中解勸。那寶钗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将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裡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裡先把寶钗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歎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着,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着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裡人,到底他和寶哥兒并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着,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着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着的。再者姨老爺并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隻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裡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隻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麼!”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麼!”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钗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裡更加喜歡。寶钗又将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衆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曆叙别來的景況。然後内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隻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内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别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裡頭全歸于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将寶钗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将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